娑婆
白泽打了个颤,掉头就跑。
言三提脚便追:“还不回去?当真不知死活!”
追逐声渐远,谢九楼打起帐帘,愣了愣。
白断雨和提灯坐在榻上小几的两侧,脚边一地酒瓶。
提灯挽着袖子把手翻面搁在几上,白断雨闭眼诊脉,摇头晃脑道:“嗯……快了快了,就是今晚……”
“老头子!”
谢九楼一声低喝,榻边俩人一哆嗦,迷迷糊糊睁眼。
白断雨目光穿过半开的帐帘子望向远处,乍然睁大眼,又甩了甩头:“我怎么……瞧见……山鬼了……”
谢九楼动作一僵,把帘子放低了点:“山不山鬼的,自己出去看。”
“去就去。”
白断雨撇下提灯,一溜烟窜出去。
谢九楼放下帘子,负手站在门口,冷冷望过去。
提灯眼神不太清明,醉了更是呆板,瞧不懂谢九楼的眼色,却凭直觉往床铺最里边缩。
谢九楼一咬牙根,穿过七零八落的酒瓶子径直到床前,倾身下去,一掌撑着床板,一掌捏过提灯下颌对着自己,左右检查道:“喝酒了?”
提灯眼下两侧浮红,直直对视谢九楼的眼睛,不吭声。
“自己喝的,还是老头子叫你喝的?”
提灯往后躲,谢九楼指尖一用力,他皱眉,不敢动了。
对峙少倾,谢九楼站直,居高临下道:“出来,坐好。”
提灯摇头。
谢九楼面色一沉,伸手把提灯脚腕往外头扯:“坐出来。”
提灯被扯得半出不出,一脚搁床上,一脚点着地,坐在床沿边,木木的,时不时往谢九楼脸上瞄一眼。
谢九楼气不打一处来,蓦地撒手,一言不发盯住他。
过了会儿,他揣摩着,自个儿磨磨蹭蹭坐出来,扯扯谢九楼衣角,挨到谢九楼腿边,一偏头,抱着谢九楼德腰埋头休息。
提灯瓮声儿道:“今晚……”
谢九楼蹙起眉:“今晚?”
提灯埋头支吾半天,忽道:“小提灯。”
谢九楼:……
他微微一怔,随即耳根发起烫来。
谢九楼下意识侧头看看外边,搂住提灯脑袋,又摸摸提灯整片发烫的脸,手指捏在提灯耳垂上,把嗓子压得极低:“什么小提灯?不是说好不乱说?”
“老头子……”提灯已在半梦中,嘴唇张合道,“说今晚,小提灯,就出来。”
谢九楼忍着气,斥责不能,还得哄着眼前的醉汉。只心肠一转,顺着这话忽悠:“别听老头子胡诌!他自己都没小老头子,凭什么说你能有小提灯?”
提灯许是没听懂,沉默一瞬,忽抬起头来:“你也说。”
谢九楼:……
他叹了口气,还想糊弄,短短几息,提灯的呼吸已平稳匀长。
谢九楼见此,便屏了息,放轻动作,把提灯安置在枕上,转身要走,才发觉自己衣角还被提灯扯在手里。
他回头一看,提灯已睁开眼:“荼蘼?”
“嗯?”
“什么是……荼靡?”
谢九楼重复道:“荼蘼?”
提灯凝视着他。
他见提灯不得解答便不罢休,只得又坐下去,耐心解释道:“一种花。很好看的花。”
二十一年前,时值四月,荼蘼盛放,谢九楼出生在谢府。
谢父嫌他生在这花开的时候寓意不好,便命人把谢九楼院子里所有的荼蘼都铲了去,自此谢九楼想看这花,总要悄悄翻过墙头,到别的院子里看。
提灯问:“家里,会开?”
“会。”谢九楼说,“只是这花不好,我不太喜欢。你想看?”
提灯摇头:“你不喜欢,我不看。”
谢九楼无奈笑笑,轻轻把提灯护着小腹的手拿开,低下头去抵着彼此鼻尖:“等咱们回家,明年看。”
提灯眼神闪烁了一瞬,慢慢暗下去,不再吭声了。
谢九楼见他还攥着自己的外衣,便脱了下来,放进提灯怀里:“衣裳凉了,我就回来了。”
他走去拿灯,临出帐子止步回望。
提灯抱紧他的衣裳,蜷成一团,埋头背对着他。
谢九楼暗道,以后再不能让提灯沾一滴酒。
出了帐子,晏光正和洛桥有说有笑,听见谢九楼的脚步声,立时便走了过去,见谢九楼手中提着一盏宫灯。
“走吧。”谢九楼吩咐。
晏光随他上了马,突然想起什么,冲洛桥道:“洛桥,今夜天冷,早些回帐子吧。”
说完便同谢九楼飞驰出营。
耳边朔风猎猎,谢九楼一路策马,随口问道:“你们聊些什么?”
晏光身形不着痕迹地一僵,呵出一口气,笑吟吟道:“说起我的名字。”
“名字?”谢九楼道,“你告诉他你这名字的由来了?”
“是。”
晏光本名不叫晏光,十年前他父亲为了口军饷钱,把他扭送到报名处去当兵。
他爹出发时还特地找人算过,说得改个姓,才能飞黄腾达。
老人家信上头了,给晏光改名换姓,用了现在这个名字,如今宴光果然做了谢九楼的副将。
他没告诉谢九楼,一同被父亲改了姓送去当兵的,还有他的亲生弟弟。
他改姓晏,弟弟改姓了莫。
父亲为了两兄弟不忘根,不能同姓,便给取了同一个名。
他叫晏光,弟弟叫莫光。
晏光还没说的是,他弟弟莫光,与谢九楼有三分相像。
第84章 84
84.
谢九楼乘着夜风一路照谢中鸥当年留下的羊皮地图朝漠堑腹地奔去,宴光紧随其后,像两道穿梭在黑夜的鬼影。
最后那入口,竟是在一平平无奇的乱葬岗上。
宴光只道:“这么多墓,如何得知哪一块是当年祖爷留的?”
谢九楼只沉着眼说:“找吧。”
漠地阴寒,月光明灭,他二人执火搜寻,耳边风声如泣如诉,最后谢九楼停在一块方方正正的木牌子前。
上书:谢氏云平,长眠此处。
宴光在那边找着,发现他停下,便过来。
“云平是当年谢府的一个老奴,据说先祖研究出不死伥的那晚,母伥突然发狂,是他夜里点灯时察觉不对,寻到密室,恰见那一幕,飞身挡在先祖面前。虽救了先祖一命,却变成了伥鬼。如今应当也埋在这墓下。”谢九楼冲宴光道,“去马背上拿铁锹来。”
宴光拿来铁锹,谢九楼把灯放在脚边,那琉璃灯有感应似的,趁势亮了几分,光晕将一块墓地团得明澄澄的。
两个人弯腰铲土,不多时,就见着底下木板露出点儿皮。
宴光道:“竟当真是棺材。”
他望向谢九楼:“会不会挖错了?”
谢九楼锁紧眉头,只道:“接着挖。”
待把面上的陈土扫尽,宴光“咦”的一声:“这棺材也太小了。”
谢九楼看了看,这棺材不过寻常男子一人肩宽,另一侧便是小臂长度,四四方方,不甚起眼。
“做成这样,只怕是为了防止什么人误挖了坟,又或是吓退那些盗墓的,叫人当做是婴儿棺,便不敢碰了。”他丢开铲子,蹲下身,轻扣棺板,没听着动静,便道,“把棺材打开。”
哪晓得开了棺,里头竟还真放着东西。
是一根骨头。
骨下并非棺木,而是一张网,麻绳里头绞了无镛城特产的钢丝,材质同谢九楼那柄短刀一样。
谢九楼蹙眉:“是家祖结的网。”
宴光道:“那这骨头又是谁的?”
“自然也是他的。”谢九楼道,“传言当年家祖自漠堑回府,便断了一臂,因年老体弱,加之伤痛在身,不久之后便驾鹤西去。骨珠也不肯叫人放入谢陵,只说自己是罪身,叫人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