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不自量力,”那将领在马上嗤笑,“这链子岂是你能扯断的。”
提灯只闷头扯,偌大一片林子,上万士兵,除飞鸟掠翅,便只听这铁链哗啦啦地响,一直响,响彻在所有人的耳畔。
楚空遥眼色凛然,已从袖中掏出扇子,正待打断笼子门锁,却被谢九楼摇头制止。
“阿九——”
“楚二,”谢九楼轻轻按住提灯的手,锁链声止,他平静道,“谢家,是大祁的兵。谢府数百人,还在天子眼下。”
楚空遥冷下眼,别开脸道:“我不管你了。”
提灯不拽链子了,抱着栏杆,一眼不眨盯着谢九楼。
“把笼子打开。”宴光突然开口。
“你……”
“把笼子打开!”他剜向旁边的人,打断道,“让他进去。难不成就这么僵着?几时才能回京?!”
笼门一开,提灯游鱼一样钻进笼子里。
谢九楼拿着他没办法,只得把人抱紧了道:“好不容易脱了这笼子,如今又自个儿钻回来,图什么?”
提灯埋头在他身上,闷闷道:“我的。”
“什么你的?”谢九楼因一日未进水,嗓子干哑,“笼子?”
“都是。”提灯说。
楚空遥从怀里掏出个白瓷药瓶,扔过去,没好气道:“自己看着上。”
罐子里的药多用在了提灯身上,谢九楼后背膝盖也有几处淤青,多是在伥鬼墓里跟蟒蛇缠斗撞上的。
提灯进了笼子靠着他便睡,竟也睡得安稳。谢九楼收起罐子时忽察觉自己左手指尖,昨夜被小蛇咬过的地方黑了一块,细看是在发青,只那青色太深,远看便像是黑的。
他只道是那小红蛇自身有毒,还待回京脱身后叫人看看。
至于什么毒,他当时并未细想。
漠堑军回营,走的是官道,一路快马加鞭,七日左右抵达天子城,却在入天子府的前一晚,遇见了一路追来的白断雨。
此时距第达尔回魂,还有半月不到。
“老子做了个梦,”白断雨倚在笼子外,说,“梦见我跟山鬼打架,打了七天七夜。一觉醒来,我睡在不知道哪处的山岩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那你赢了吗?”谢九楼问。
“赢了!”白断雨一拍大腿,“要不老子怎么说是梦呢!连个山鬼的鬼影都见不着,光在梦里赢她了,一梦还梦了七天!要不是楚二的飞书传到我这儿,我还真不晓得去哪找你们。”
“说起这个,”他靠过去,“你俩真不要我救?”
谢九楼沉默一瞬:“救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拿着你这灯等巫女回魂就把那堆老伥一把火烧个干净!管他天子不天子,烧完不就逍遥了。”
“逍遥?”谢九楼低头看看枕在腿上熟睡的提灯,摸摸他的头发,“谢府数百人丁,只怕随着我那一把火,也没个干干净净。”
白断雨叹了口气:“那就这么算了?伥不烧了,山鬼神影也不封印了?”
“不。”谢九楼猝然抬头,“伥鬼要烧,山鬼神影也要杀。我要救提灯。”
“你在笼子里,怎么救?”
“你给我点时间。”谢九楼道,“我会找天子说个清楚。若是在不行……”
他把白断雨拉到嘴边:“金袈魔尼身上,不出意外,有第二滴观音血。她既也要杀第达尔,想办法叫她拿出来,当不是难事。”
白断雨眯了眯眼:“你这是把后事交代好了啊……等等,过来点。”
谢九楼一愣:“怎么了?”
白断雨快把脸凑到栏杆里头,视线在谢九楼脸上逡巡:“你中伥毒了?”
“伥毒?”谢九楼极快否认道,“没有。”
“没有?”白断雨把脸沉下去,拉过他的手把了脉,再一翻,觑见他指尖发黑处,厉声低问,“那这是哪来的?!”
谢九楼顺着看过去,几日前不过指甲盖大小的黑斑已覆盖了整个指腹,皮肤下的筋脉呈网状凸起,眼下完全硬化,呈青紫颜色,正往下一个指节蔓延。
他有一刹那难以回神。
七日前那晚,他从墓地被押解出来,见着地上小蛇消失,以为是前来的漠堑大军把那一块土地收拾了个干净,如今想想,人家哪有这等闲工夫。
该是那群小蛇在伥鬼墓地待得太久,早不知吃了多少尸虫,已经完全异化成活死物,变作伥蛇罢了。
谢九楼怔忡着,想起自己以前就问过老头子,说这伥毒是否有药能有解。
那时老头子哼了一声:“要是有药,老子把那堆伥鬼挨个挨个解了再烧死不就得了,费那么大气力封在底下做什么?”
他指尖微蜷,用另一只手悄悄捂住提灯耳朵,望着笼子外的白断雨道:“还有多久?”
“什么多久?”
白断雨话问出口,才恍然反应过来,这是谢九楼在问他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怒其不争瞪了他一眼,叹口气道:“以你的功力,我再帮你想法子拖一拖……半年吧,不,你老祖宗做的这伥毒……三个月,顶多三个月。”
“你说什么?”楚空遥在后头扳过白断雨的肩,“三个月?”
“三个月很长了!”白断雨一把打下他的手,叉着腰原地徘徊几步,“这东西,寻常人染上那也就一两天的时间,身子弱的半个时辰就化尸!他能撑三个月,还得看造化!”
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因着白断雨情绪激动,还是惊醒了提灯。
他转身坐起,望着谢九楼。
“没事,”谢九楼下意识把左手握紧,对提灯低声道,“我方才拜托楚二去旁边竹林替我折只竹子,老头子笑我罢了。”
提灯说:“竹子?”
白断雨扭过头,拿鼻子出气,不吭声。
楚空遥翻身上马,一字不言,真往旁边竹林去了。
谢九楼戴着提灯给他做的翡翠扳指,在入天子府的最后一天给提灯用竹枝削了个灯杆。
他把宫灯挂在竹枝末端那个钩子上,举着灯杆试了试,勉强趁手,便在天子府门口交给提灯:“日后不要总是拿手去勾钩子,灯杆方便许多,免得受伤。”
提灯接过去,还是把灯抱在怀里。
“提灯,”谢九楼叫他,“你该下车了。”
提灯不应。
“要听话。”谢九楼把他脑袋抬起来,面向自己,“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叫阿嬷给你蒸你最喜欢的酥酪,让老头子看看你的伤,换了药再睡一觉。一觉醒来,我就回家了。”
提灯摇头,只把灯团在怀里:“衣裳凉了,你没回来。”
“这次不一样,”谢九楼示意宴光把笼子打开,摸着提灯发顶说,“我进去一会儿,就出来。”
“我不。”
“楚二!”谢九楼声线绷直,冷冷道,“带他回家。”
提灯蜷在笼子角,发着倔瞪他。
谢九楼不为所动:“听话,下车。”
提灯随楚空遥下了车。
他回到家,乖乖让白断雨看了伤,吃了阿嬷做的酥酪,换了衣裳,躺上床,在掌灯时分,所有人离开之后的深夜,拿着灯笼爬上屋顶,赤脚跑去了天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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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栏玉砌,天子府邸。
宴光在殿外,接过上头人扔下来的令牌:“去天牢,接你弟弟回家吧。”
殿中,谢九楼手脚仍束着镣铐,垂首跪立,唯脊背打得笔直。
天子发髻半散,华袍拖地,高居堂前。
“伥,你非烧不可?”
“此乃大祁百年之患,若不灭反用,十年之内,必将为祸整个人族。”
谢九楼听见一声冷笑。
“阿九,孤不问,你真当孤不知。你烧伥是为大义,取出楚氏剑却是私情!”天子步伐停在他身前,“那个小蝣人,就值得你为他这样豁出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