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天地间的人,若真能肉身虽去,魂灵永续,那再好不过。可在阴司无界处三百年,他知道,黄泉水涸,轮回路断。娑婆众生,死了便再没有来世。身是尘泥,骨珠一碎,连带着魂魄,也只配化烟化灰,随风而去。
他扭头要走,才踏出一步,忽地回望整条大街——
这般场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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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楼回了客栈,众人只等他来,分别把各自东西收拾好了便要走。
刚离开客栈没多远,提灯在街上顿住脚步,只闷头往自己腰上摸了摸,嘀咕道:“我刀呢?”
这话本不大声,偏巧只叫谢九楼听到,于是也跟着提灯停下脚步,慢悠悠转过来:“刀?”
提灯抬头望着他。
“你还想要刀?”谢九楼笑意一敛,冷下脸道,“几个脖子够你砍?”
提灯愣怔一瞬,方知刀是被谢九楼悄悄收走了。眼下虽不服气,但也不敢吱声。
再到主大街上,那批蝣人已被接收,眼下恢复了往常秩序,观音诞辰第二日,节庆没过,百姓刚看完蝣人进城,热闹散了片刻,又被那边搭台唱戏的吸引过去凑做一堆。
人一辈子会路过很多人,彼此之间都是对方眼里的热闹,相遇的那阵儿就互相看看。这一场看过了,还要赶下一场热闹。
一行人在戏台下驻足少顷,只听报幕说今日唱的是《斩混沌》中的一折:慧观音狠手圈疯虎。
无相观音当年只身入混沌,在其间大开杀戒,将许多妖魔赶尽杀绝,却不知为何,也留了不少精怪的性命。它们多数身怀封印,虽苟活于娑婆世间,但因受制于观音的力量,或已长眠,多年不醒,或被困在封印之地,无解不得出。
枯天谷那只巡海夜叉,便是其一。
而眼前在他们面前搭的这一折戏,便是早饭时分,一行人选择绕山而行的原因——须臾城与枯天谷之间,隔着八座山头,叫七星抱虎峡。峡中七山相连成线,形状犹如一钩弯月,弯月中央,便是最大的一座山,名虎啸山。
山上,封印着无相观音当年没有斩杀的一只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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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楼:今日精神胜利法(1/1)
第31章 31
31.
楚空遥说:“《斩混沌》这册子,本就是自古以来民间依着那些半真半假的传说编撰而成,且不说那些封印的妖魔鬼怪究竟存不存世,进一步讲,即便真有那些东西,到底和无相观音有没有关系,也未可知。”
鹤顶红道:“百姓想,那自然就有了。谁管无相观音呢。”
他们从戏台前离开,楚空遥瞟了一眼前边和提灯并肩而行的谢九楼,笑道:“不过虎啸山那头老虎,倒确有其事。”
就谢九楼无奈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又要说哪件事。
旁边被推着走的叶鸣廊兴然道:“早闻虎啸山终年困着一只虎妖,虽凶恶无比,却不知为何从不下山害人。山下百姓时而听闻虎啸,也没人敢上去。”说罢轻轻叹了口气:“可恼我生来残疾,行动不便。若非行动便要劳烦别人,是怎么也要亲自去看看的。”
“你不怕死?”楚空遥问。
“生死有命,真到了该死的时候,又岂能怪一只老虎。”
“叶公子想得倒很通透。”谢九楼的声音从前方不急不缓传过来,“可有时光凭耳闻,不一定尽能知晓真相。”
叶鸣廊饶有兴致:“哦?”
谢九楼便解释:“山上有虎不假,可那毕竟是妖,靠食人精气而活。若当真经年无人前去,它又如何能活?之所以从未传出过它伤人的谣言,乃是有个别的缘故:这虎妖吃了人,吸干人的精气之后,又会把被害之人那一身人皮原封不动贴回骸骨。
“骸骨披了皮,不多时便会复苏,行动自如,再看只如一个活人一般——这便是伥。伥鬼醒来,并不会记得自己曾被老虎所害,只会下山回家,一如往常那般活动。可暗地里,心智却被老虎操控,慢慢引诱自己身边的人上山为虎所食,如此一来,那老虎虽无法下山,却照样能吃人。且伥又生伥,成为它果腹之物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那些伥鬼,则是害人害己却不自知了。”
叶鸣廊恍然,回神后不住赞道:“谢兄真是见多识广。”
谢九楼本想说这在他们祁国是总角小儿都知道的东西,怎么三百年过去,反倒成什么罕识奇文了?
他悄悄瞥了眼提灯,对方不知道盯着地面在发哪门子呆。于是谢九楼只微微侧过头,留给叶鸣廊一部分线条分明的侧脸,客气道:“不敢。”
每一个角度,都被他精心设计得极有风度。
谢九楼说完,又扫了一眼提灯,发现对方仍在发呆,忽觉好没意思,便转回头去,也不言语了。
叶鸣廊正听到兴头上,前头莫名不吭声了,意犹未尽着,还试探着想接着聊,楚空遥便遂了他的愿,开口道:“你可是在想,按道理,那老虎如此伤人,不出几年,该全天下都是伥鬼了才对,怎么百姓的日子如今过得依旧太平呢?”
“正是。”
“这里头有个典故。”楚空遥笑吟吟瞧了瞧前头——提灯已回过神,眼珠子直直的也不向前看,只偏了头一个劲儿往谢九楼身上打量,像是在找对方身上藏的什么物件,谢九楼察觉后,抬手就按着他脑袋转回去,还说了声“看路”,这光景,是真不再留心身后几人谈论什么了。
他接着说道:“娑婆大陆最中原地区,玄气充沛,是天子城所在。天子城脚下,有一繁华富饶之地,盛产美玉,叫无镛城。”
叶鸣廊:“这我倒知道。那无镛城,如今依然在天子脚下。”
楚空遥道:“从此时算起,该是五百多年前,无镛城城主的家祖还只是一个商户人家的家奴,连姓氏都不曾拥有,只一个贱名,唤‘中鸥’。中欧此人,其貌不扬,也非异能者,却在玄道五行的事上天赋异禀,自小便对阴阳两术有过不少自己的创造钻研。不过多年来一事无成,旁人只笑他不守本分,整日异想天开。
“一日中鸥陪家里小主人去七星抱虎峡的山坡上打猎,至晚未归,第二日他独自失魂落魄地回来,家里主人问什么他都不答,主人大怒,正要发落他,就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什么‘看见了山上老虎与一堆伥鬼,小主人也是伥鬼,想把他抓去给老虎献祭,被他逃了’之类的话。正说着,他家小主人就神采奕奕从外头回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还嗔怪中鸥没等他就先行下山了,害他在山上独居一夜。
“中鸥见此,便知自己若不破釜沉舟,到了夜里,定会遭到化作伥鬼的小主人的报复。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掏出早早藏在袖子里的被他削尖的木棍朝小主人扑去,一把就插在小主人的心口,一面攻击,还一面大声诉说小主人昨夜的种种行径。起先小主人被他刺伤,还一脸震惊慌乱,满眼无知,哪晓得中鸥的话说完,倒像是唤醒了他的记忆。就见青天白日下,活生生的小主人被中鸥刺出一身窟窿却不见流血,只如浑身血肉都被抽干似的慢慢干瘪下去,最后成了皮包骨头,倒地时都仍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岂料不过片刻,地上干尸竟又慢慢充血复苏,眼见着就要醒过来,满宅院的人尚且陷在悚然之中无法自拔,中鸥反应最快,当即去厨房灶头下抽出一把火,点燃了尸体,宅子里顿时尸臭盈天,而那只伥鬼,在火焰中不断翻滚尖叫,直到化成灰的最后一刻才停止挣扎。”
叶鸣廊叹道:“如此,那中鸥真是一宅子人的恩人了。”
楚空遥不置可否,只笑问他:“若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是宁愿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即便肉身已死,但至少清醒的时候会笑会闹,还是宁可他化作一团灰,与你不复相见?”
叶鸣廊一愣。
“那家宅院主人怎么想的,我们不得而知。只是那天过后,中鸥便被逐出了家门。想来这也不该是一宅恩人该有的待遇。”楚空遥悠悠道,“不过那中鸥也算是因祸得福。他被赶出家门后,虽日夜食不果腹,但饥寒没有浇灭他想对付伥鬼的心。又不知过了多久,中鸥钻研出一帖符纸,那符纸若是贴在正常人身上,不会有什么反应,若贴在伥鬼身上,则是遇光即燃,燃则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