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提灯闭眼,额头抵着树干低吟了两声。
谢九楼一手绕到他脖子前,抬起提灯下巴,捏住提灯下颌逼迫他张嘴,一手两指划过提灯左手掌心,指尖勾起少许白浊,放到提灯舌尖,逼他尽数舔了。
谢九楼夹着他的舌头,头顶树叶簌簌抖落到他二人身上:“你今夜要叫,我不依了。明儿再同我怄气,日后半点也不给你。”
第47章 47
那边火堆旁,寒风一过,毯子一个喷嚏,打醒了鹤顶红。
他惊梦一般,醒了便枕在地上,直勾勾看着原本该盖着别院位置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夜色暗浓如墨,风声裹挟着草动,似有鬼哭穿梭丛林。
他长长吐了口气,摸索着起身,找到楚空遥,便悄悄走过去。
楚空遥正闭眼沉睡,静默时分,眉目精致得宛如刻刀雕琢出来的一般。
鹤顶红蹲下身,看了他许久,出了神,便抬起手,指尖挨上楚空遥的眉骨,一点一点摸到眉心。
正滑到鼻梁,冷不丁被人抓住。
手拿开,是楚空遥一双早有预料的眼眸:“白日给你看,你不看,非自己偷来这几眼才看得香?”
鹤顶红竟没有反抗,也没推开,只垂目同他对视着,说:“楚空遥,你要没有这张脸,该有多好。”
偏偏是这样一张脸,叫他恨也不纯粹,爱也不干脆。
楚空遥坐了起来:“小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鹤顶红抽回手:“没有。”
他腕子上的缎巾被抓住一个角。
楚空遥问:“那这东西,你从哪里得的?”
“这东西与你什么相干?”鹤顶红握紧了拳,眉头紧蹙,面上骤然浮现嫌恶之意,“你也配问?”
楚空遥心下一愣,随即便掩盖了过去,只笑着解释道:“这分明是我的……”
鹤顶红没等他说完便甩开他起身,视线森寒,俯视道:“你发哪门子癔症?”
他回身往自己睡处走了两步后,当是心里憋闷不过,再转回来,已是一脸怒气,只冲到楚空遥身前,凑近了,压低声音问:“你以为你杀了他,他的东西,就都成你的了?楚二皇子?”
他喘息急促,楚空遥怔忡着,竟看见方才短短两句话里,鹤顶红已湿红了眼眶。
接着又听鹤顶红说:“你除了这张脸和他一样,别的哪一处比得过他?”
——楚空遥这张风华绝代的脸,并非世间独一。
楚二之所以叫楚二,是因他头顶上,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大哥。
“当年你杀他,一剑封喉。血溅在这张脸上,立时有人捧水上来给你洗干净。他横尸在你脚下,只被当做敝屣,无人在意。你把剑扔给随从,擦都不愿意擦,说别脏了你的衣裳。楚二……楚空遥!他死的时候,你有没有跟他一起痛过?!”鹤顶红骤然伸手到楚空遥脑后,扯住他的头发,逼他仰起脸来。
火光跃动间,鹤顶红说话时,恨不能咬碎牙根:“故人已逝三百余年,你每每对镜自照之时,至亲之面,可曾入眼?”
楚空遥吃惊之色只在眼底停留了片刻。
鹤顶红和他挨得太近,泪滴在了他脸上。他冷眼,缓缓道:“原来你恨我,是为这个。”
“我说过,你不想记得的,我都替你记着。”鹤顶红放开手,踉跄着后退,脸上水痕未干,“若我再不记着,这世间,便没人记得他了。”
“那你之前……”
鹤顶红眼风如刃:“如果不是你这张脸,我就是醉死,也不会让你碰我。”
楚空遥微微启唇,最终只是一言不发盯着鹤顶红。
俄顷,鹤顶红回身之际,忽闻身后一声冷笑,接着楚空遥便如疾风一般把他推到树下,横臂抵住他喉咙,叫他动弹不得。
楚空遥一双长眸目眦欲裂:“我就是杀了他。拿我的楚氏剑,一招下去,飞红三尺远。怎么?原来你也看到了?你几时看到的?何不早些同我说说?我告诉你他死得多痛苦——堂堂大渝储君,在别国大殿,被我一个九流坯子割断了喉咙,只剩皮连着骨!死在大殿上的时候,最后一声弟弟都喊不出来,干巴巴望着我,跪在我的面前,拿他的血给我祭剑!你那时在哪儿呢?你怎么不救他啊?不像现在这样义愤填膺站出来为他说话啊?!啊?!”
——“啪!”
鹤顶红扬手落下一记耳光,楚空遥应声被打得别开了脸,侧颊隐约显现五指红痕。
毯子背着囡囡在一旁进退为难,只能断断续续拱头低啸。
鹤顶红麻了一条胳膊,泪迹纵横满面,喘了两口气后,抬脚便走。
楚空遥仍低着头,一场混乱已叫他衣衫凌乱,形容倾颓。
“……小鸟。”他喊了他最后一声,“你昨晚……叫的是我的名字。”
鹤顶红顿了顿脚,乜斜道:“那是你强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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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这一通,谢九楼搀着提灯回来时,毯子不知在原来闷头走了几个来回,一见二人走过来,就直着脖子叫唤,巴不得他们赶紧注意到楚空遥的异样。若不是不会说话,只怕早就把事情翻来覆去倒腾讲了几遍。
楚空遥枯坐树下,垂首不语。
谢九楼环顾四野,决定先去把鹤顶红找回来。
提灯指着卧坐在地的毯子:“让它去。”
谢九楼想了想:“也好。”
毯子得令,和提灯对了个眼神,便蹿进了夜色。
“阿九……”
树下蓦地响起一声低唤,那是谢九楼的乳名。
他不觉一愣,蹲过去,伸手拍了拍楚空遥胳膊:“怎么了?”
楚空遥的头佝得很低,低到谢九楼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瞧见他搭在膝上苍白的手腕,还有碎发下密密颤抖的睫毛。
“当年……我杀了我哥,你怎么想?”
谢九楼手臂一僵,估摸着猜到了先前这二人是如何闹起来的。
他叹了口气:“楚氏剑……是邪剑。楚二,这不怪你。”
楚空遥闭上眼,彻底不再说话。
谢九楼便也不再打扰他,过去和提灯靠在了一起。
一时谢九楼不知想到什么,絮絮说道:“枯天谷的望苍海,是不平之海。每年娑婆大陆无数末路之徒为了避免死罪,都选择都流放到此,戴上镣铐,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搬,搬进海里。听说望苍海被填平之日,就是阴司黄泉泉眼重活之时。届时……无数娑婆生灵,都能保留一丝魂魄,投胎转世,再也不会落命成灰,随风而逝。”
提灯说:“假的。”
望苍海填不平,黄泉也不会再次汹涌。
谢九楼在阴司做了三百年阎王,从未见过冥桥下干枯的河床里有过一丝甘泉,更没见过一个淌过河水去向往生的魂魄。
那地方更多被叫做无界处,是外头所有流离失所的生灵最后的避难所。
娑婆险恶,有能者凭其能找到无界处入口,进了无界处,身后万丈红尘抛诸脑后,无论国界种族,凡沾过往,一概抹去。无界处一旦进入,不管是谁,从此都只剩一次选择的机会。若要出去,就是再度拾起凡尘,往后再想进,便不能了。
谢九楼在娑婆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记忆都是空白。他似乎终日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打了二十八年走马灯,再清醒时,已高居无界处第九阎罗殿,身边是阴司差使,来者都尊他一声“九殿”,却没一个向他解释一切发生的缘由。
若不是还有个楚空遥和他一样,他当真要以为生前死后只是两块毫不相干的泡影。
至于提灯。
提灯是在那之后不久出现的。那时的谢九楼已习惯无界处的日出日落,提灯就在一场西沉的暮色里出现,跪在大殿中央。
谢九楼看见他,第一次在黄泉干涸的枯水中,在众生无轮回的信仰里撕开一条裂缝:
他一定在某一世爱过他。
此后二十八载娑婆苦航,他只在醉酒时入梦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