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两年前百十八一如既往被拉来斗兽场,那次胜出者的奖励是乌鸦肉。
乌鸦飞得高,不像鸡,放到场上就能被人扑死。于是驯兽师没把乌鸦放进场子,就叫他们这些被拉来的蝣人打架,只打架。谁打赢了就能得到鸟笼子里的活乌鸦。
百十八依旧是赢家。那天他下场被带回笼子里,驯兽师从笼子的缝隙中把乌鸦递给他。
他两手抓着不停扑腾的乌鸦,看看乌鸦,又看看驯兽师手里的鸟笼子,又看看自己的笼子。等驯兽师一走,他就把乌鸦放了。
后来那只乌鸦总飞来找他,嘴里时常叼着些亮晶晶的东西。有时是块碎玻璃,有时是还没生锈的废铁,有时是透明的弹珠。
有时也叼些虫子。百十八饿急了也送到嘴里吃。
九十四见了总说:“它记得你。它很喜欢你。它不会说话,只能送这些亮亮的东西来告诉你。”
眼下乌鸦落在百十八手掌上,鸟喙一张一合,他掌心多了颗金珠子。
金珠子他认得,过去外头的人来饕餮谷买蝣人,看货的时候手里就掂着这东西。驯兽师们等闲也总从兜里掏一颗出来,对着太阳看看,又放嘴里咬咬,咬完就笑,那是他们笑得最开心的时候。
百十八收起金珠子,不知怎么想到了谢九楼。
他要是把这金珠子给谢九楼,谢九楼会不会笑?
一连几日,他都没机会送出去。
谢九楼不见了,吃饭不见,睡觉不见,早晨也不偷偷溜进来跟他一起躺着等天亮了。
但是百十八很快就把金珠子的事抛诸脑后。
因为谢九楼不在,他可以关起门来用手吃饭。
布菜的丫头本顾念九爷没立规矩,她们应该在一旁侍奉着王妃用饭,哪晓得王妃独居的头一顿,菜刚上完桌,她们等了会儿,就听从来不开金口的王妃说话了。
百十八努力回想着谢九楼每次等丫头们布完菜说的那三个字,又自己在心里头默念了几遍,确定自己念得像那么回事儿,就磕磕巴巴开口道:“下,去吧。”
他不知道这几个字的意思,但他记得,每次谢九楼这么一说,身边的人就会走。
三个字被他念得抑扬顿挫,几个丫头听着这语调,面面相觑,最后只得应声退下。
门一关,百十八把袖子撸起来,大快朵颐。
府里家贼一连几天没了动静。
这样的相安无事一直持续到谢九楼回来那天。
那个傍晚,回到自己家的谢九楼清晰地看到,他的夫人见到他时,眼里是浓浓的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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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贼又要重操旧业,九爷即将亲手捉贼。
118:乌鸦送我亮晶晶..乌鸦喜欢我..我喜欢谢九..我要送他亮晶晶
第54章 54
54.
萎靡。
言三小姐今日面对晚饭依旧是一筷子不动。谢九楼发现,她看菜的眼神相当萎靡。是一种幽怨颓丧,五味杂陈的萎靡。
入夜他去书房,摊开了从楚空遥那儿打劫来的一堆蝣语册子。
蝣族的语言,只能口述,没有文字。册子上多是楚空遥从大大小小的古籍里扒拉出来,总结到一起,对照着意思,用中土语言拟声标注出的蝣语念法。
谢九楼觉着三姑娘有古怪。这古怪,还和厨房里偷食的家贼有关。
他那件睡衣,自己回来那日还明明白白挂在屋里架子上,怎么短短两天就被贼偷了去。既被偷了,日日不离房门的三姑娘又如何毫不知情?
他听闻她自小生活在饕餮谷,虽非玄者,却也练就一身好功夫。耳目健全,能说能听,偏偏对他的话没有反应,这不是听不到,而是听不懂。
饕餮谷在大祁境内,堂堂谷主的女儿,怎么会听不懂中土话。
他思来想去,想不明白这事和那偷食贼的联系,但却清楚,饕餮谷中除了祁人,还有另一个有自己语言的种族——蝣族。言家百年驯蝣世家,家中子女无一不会蝣语。
她既听不懂中土话,谢九楼便用蝣语试试。
他记得自己找上楚空遥谈论这事儿,对方只打趣:“说不定那贼,和三姑娘是一个人。”
谢九楼起先一听,只觉得荒谬。
模样尚且能易容,姑娘和男子的身形骨架大有不同,如何轻易改变得了的。
楚空遥却笑:“你府里上下,饿成那样,要夜里偷食的,除了早上只喝三碗粥的王妃,还能有谁?外贼?哪个外贼敢在你眼皮子底下飞檐走壁闯进来,就为吃口烧鹅?”
“可白日里是她自己不吃,没人拦着。”
“兴许白日里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不能吃。”
谢九楼陷入深思。
是哪门子禁忌,只粥能喝,饭菜却吃不得?又或者是当着他的面,才吃不得?
他对照着楚空遥标注的词典挑了些要紧的蝣语来记,记着记着,心思就飘到那上头去。
谢九楼满脑思绪似乎就差理出个头,一时烦闷,便开了门踱步出去。
他一面默记方才背的那些蝣语,不知不觉就走到卧房门前的小院。
仲秋时节,院子里的梨树几日便落光了叶子,剩一身枯枝,伶俜对月。
谢九楼走出沿廊,缓步到树下。一眼见着一截枝头处,被百十八折出的断口。
那两根齐平的树枝,还扔在树下。
——言三姑娘当时拿在手里,是想做什么?
他正望着它们发神,就听右后方小厨房里,传来动静。
谢九楼神色一凛,悄然挪步到小厨房门前。途径卧房时略微滞留了一瞬,念及言三姑娘并非玄者,听辨别不如玄者敏锐,所以多日来注意不到小厨房的异响也是正常的。
不知出于什么念想,谢九楼自打回府一直都敛着玄息。
故而此时在厨房翻箱倒柜的百十八丝毫没有留意到外头有人在悄然靠近。
他变回了自己原本的身形容貌,三姑娘的衣裳穿不上身,是以一连多日,只要谢九楼夜里一去书房,他就变回来,再到柜子里头找对方的衣裳套上。
百十八没穿过那么轻便的料子,跟厚重又破烂的狗皮相比,谢九楼屋里随便一件套在他身上都轻飘飘跟没穿一样。
他也不会系衣带,只草草披上,随便胡乱打几个结,确保衣裳在身上不垮就行。
谢九楼捅了窗户上的绿纱,从那纱眼儿里,就见着这么个光景。
偷嘴的贼在房里四处搜罗,顶多能叫人瞧见个侧影,许是身板单薄,谢九楼一件睡衣叫他穿在身上也空空荡荡。
前几日家贼安分了些,府里捉贼的风口也没像早前那么紧,婆子们虽不守夜了,却记着把要紧的熟食都锁在柜子里。眼下房里能吃的,只剩剁碎的鸽子肉和蟹黄,还有大米和些许擀面皮,都是生的,留着明儿一早给谢九楼和王妃包云吞和小菜用。
谢九楼本以为,屋里没吃的,这贼就识趣了。他本意也不想叫府里下人大张旗鼓把人抓起来处置,只念着今日自己碰上,把这家贼身份清出来,私下里赶出府就好。
幼时他与父亲去蜀南,沿路遇到不少难民,白花花的银两揣在身上他却施舍不出去,那些灾民并非乞丐,他们只想讨一口饭,不要钱。
父亲告诉他:乞食而不乞银财者,必于末路之中身怀苦楚。
府里这么多天没少过一点细软,这贼只奔着吃的来,罪不至死。
他还等着人收手离开,下一刻,就看见自己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贼走到剁烂的肉泥和蟹黄前,伸手一抓,把那堆肉泥捧起来,埋头便吃。
谢九楼瞳孔晃了晃,忙不迭要破门进去制止,却瞥见对方拖地的裤脚下,露出的那双锦面攒丝绣花鞋。
那是阿嬷给言三姑娘做的鞋。
百十八因着原身骨架,脚穿不进这鞋,便一路趿着,留个脚后跟露在外头。
谢九楼门也没进,立时回卧房看三姑娘出了什么差池。
卧房极静,灯火俱灭,没有一声息。
他候在廊下,敲了敲门:“三姑娘?”
房里没声儿。
谢九楼想了想,又用蝣语叫了一声:“三姑娘?”
依旧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