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这是这几年,乌鸦叼给提灯的所有东西。
他从渺远的北方被拉到无镛城,前路茫茫,除了三姑娘的灯,这就是唯一的家当。
提灯见谢九楼光看不动,便把它们拢作一堆,又往谢九楼面前推了推。
谢九楼问:“给我?”
提灯使劲点头。
门外乌鸦怒啄窗棂。
无镛城盛产稀世矿石美玉,谢九楼当然不知晓提灯为何收集这些在街边地上随手都能捡到的玩意儿。他只是扬目往自己那个紫檀雕花衣柜里头看了看,光着脚跳下去床去,从顶格上取出一个八宝嵌金珍珠锦盒。那盒子是幼时先帝赐他的贡品,谢九楼觉着好看,从小便很爱惜,自来舍不得别人碰一下。
他把那些亮亮的珠子和碎片用缎帕包好,又放进那个锦盒,对提灯说:“我很喜欢。”
提灯盘腿看着他,两手抓着脚踝,微微仰起脖子,嘴角扬出弯弯的弧度。
谢九楼正抱着盒子要去放好,临到头了忍不住伸手往提灯头顶薅了薅:“快睡觉。”
等他放完东西回来,提灯盖着被子,两手抓着被沿,躺得很直地望着他,等他上去。
天快亮了。
谢九楼没上床,只坐在床边,问:“提灯,你右手的疤怎么回事?”
提灯摇头,不知道。
“生来就有的?”谢九楼沉思着,又给他掖了掖被角,“睡吧。我在这儿陪你,明天不用变成三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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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谢九楼喊上他那房所有伺候过提灯的一二等丫头,举凡见过言三姑娘模样的,全退了卖身契又配五十两银子送回了本家,实在不愿走的,便分别安排去了谢家几处庄子帮着管地。
那一处园子,除了他和提灯,再没有第三个人。
他自个儿给提灯端了早饭,二人吃毕,方才见了阿嬷。
阿嬷听完,细细看了提灯半晌,缓缓笑道:“那阿嬷再给小少君做双鞋子。”
谢九楼搀着她出来,阿嬷且行且道:“小少君长得是极讨人喜欢的。九爷说他是蝣人,想来过去吃了不少苦吧?”
“该是的。”
“日后小厨房也不会有贼了?”
谢九楼颔首低笑,没有否认。
阿嬷四指拍了拍他的手背:“九爷不爱热闹,这园子没了人,虽也清净,但九爷自己,才多大?也就是个半大小子,哪里又会照顾人呢?赶明儿我亲自挑几个丫头,都是今年家里遭了变故,逃难来的。我瞧着可怜,从贩子手里半买半收进府里,听话机警,很信得过。”
谢九楼说:“都听阿嬷的。”
谢九楼再回去,提灯穿着他的衣裳,又蹲在那棵梨树下。
他眉睫一跳,大步流星走到提灯身边,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梨树哪处枝头又被折成了筷子。
提灯侧仰起脑袋,无声注视着他,手里拿的是上次那两截树枝。
“提灯,”
“嗯!”
谢九楼蹲下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完,就听提灯两眼一亮,重重应了他一声。
他觉得好笑,提灯这是新鲜劲儿没过,听谁叫这俩字儿都兴奋。
谢九楼摸到提灯手里那两根树枝,拿过去,把玩着道:“要不要学使筷子?”
提灯学了两天怎么使筷子。
在第二天的午饭时候,他用沉默表达了抗拒。
阿嬷派来四个使唤的丫头:春温,秋筠,淡月,微云。春温把菜布好,领着其他三个退下,帘子一关,谢九楼正要吃饭,就瞅着提灯不对劲。
提灯不动筷子了。像最初来府里那样,对着一桌子好菜,光看不碰。
谢九楼问:“怎么不吃?”
提灯低头,不说话。
半晌,嗡声儿道:“……勺子。”
他说得一点儿底气也没有,怕谢九楼不答应。
前几顿饭,从昨儿起,谢九楼叫他学着拿筷子,每回提灯拿起来,一夹菜,筷子劈了几回叉,谢九楼见他对着吃的干着急,便松口叫提灯不使了,吩咐人递勺子,下一顿再学。
两顿饭下去,提灯眼明心亮,摸清楚谢九楼的脾性,回回都装模作样拿着筷子劈几次叉,就哄得谢九楼让他使勺子。
哪晓得谢九楼把他这点儿小机灵看在眼里,今日早饭一过,对他笑眯眯道:“家里勺子丢了,午饭只能使筷子。”
提灯闷闷不乐一个早上。
到了午饭,他开始在饭桌上磨蹭。
谢九楼铁了心不惯他:“没有勺子。不使筷子,就饿肚子。”
提灯对着脚尖闷了半天,最终还是摸到筷子握在手里。
还没抬头去夹菜,余光里谢九楼的坐处一空,提灯拿筷子的那只手背覆盖上谢九楼的掌心。
谢九楼的五指严丝合缝贴着他的,另一只手绕到一边,撑在桌沿,从身后环住提灯,倾身过去,声音自提灯耳后低低传来:“这两根手指,放在这儿。”
提灯耳朵尖动了动,觉着谢九楼说话的气儿吹得他耳背热热的。
等谢九楼放开他坐回去,提灯目光对着盘子里的菜,依着刚才谢九楼在他手上几个来回留下的记忆,试着夹了一筷子菜。
夹进碗里,他马上抬眼看着谢九楼。
谢九楼面带赞许点了点头:“再夹一次。”
提灯又缓慢而用力地夹了一筷子。
等他再度望过去时,谢九楼说:“吃饭吧。”
提灯眼睛一亮,蓦地把右手两支筷子并起来握住,伸出左手就要往盘子里抓菜。
谢九楼早有预料,一把逮住提灯手腕,拎着他袖子慢慢提上去,拿到一边:“不,准。”
提灯显而易见地不开心了。
他甚至想收回自己的玻璃珠。
这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暂时消耗了提灯对食物以及谢九楼的大半兴趣。
饭后他蹲在屋檐下,乌鸦又给他叼来一颗金珠子,他藏在怀里,躲着谢九楼生闷气。
谢九楼也不恼,只装看不到,自顾去外头晃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包油纸和一个布袋子。
提灯瞧见这人过来,转了个方向接着蹲,只拿后脑勺对着谢九楼。
谢九楼在他身边石阶上坐下,慢悠悠拆着油纸袋子,里头露出软软的几块白糕,还是热的,才出锅。
提灯闻着味儿,悄悄侧过脸来。
谢九楼捧着手里的糯米豆馅糕递过去:“要不要吃?”
提灯视线凝在白糕上,又挪上去对着谢九楼。
谢九楼明白那意思,无非是在问他:又要用筷子?
他拿起一块送到提灯嘴下:“这个可以用手。”
提灯将信将疑,见谢九楼没骗他,便张嘴咬了一口。
一口进去,又甜又糯,馅里带着点儿油,糯米皮咬开,豆沙立时化在嘴里。
提灯忙不迭去咬剩下的。
谢九楼笑吟吟看他吃完一块,正要再拿第二块去喂,就被提灯瞥见他指腹沾着糕面上一层黄豆粉。
下一瞬,提灯伸出舌尖去舔了一口。
谢九楼一愣,猝不及防被提灯舔了另一根指头。
他慌慌收手,指尖蜷在袖子里,上头还存留着又温又湿的触感,谢九楼却觉着,那有根筋,提灯舌尖儿一过,像有细密的倒刺,刮得他指腹麻麻的,顺着颤到耳朵里,叫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提灯咂咂嘴,目光转向他手里的布袋子。
谢九楼这才回神,咳了一声,松开袋子口,恨不得把头埋进里边。
“北方的奶疙瘩,要数漠堑做的最好吃。”他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拿了奶白色的一块出来,“今儿你运气好,有个漠堑人来城里,最后一袋,叫我买了。”
谢九楼本想喂过去,顿了顿,还是把奶疙瘩塞到提灯手里:“尝尝。一点一点儿嚼,别全吞了。”
提灯放进嘴里,皱起了眉。
谢九楼又笑,笑出右侧脸颊那个酒窝,两眼弯弯道:“多吃几次,就好吃了。”
提灯点点头,手伸向那包糯米糕,又把奶疙瘩往谢九楼那边推了推:“多吃。”
谢九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