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谢九楼眼底藏着笑,身边越是瞄,他越不动,等百十八开始坐不住了,他轻轻抬了抬手。
百十八立时捧碗,刚碰到勺子,顿了顿,特地换左手来使。
谢九楼慢悠悠用右手拿起了勺。
百十八送到嘴边的动作登时一停,勺子里云吞凉了,他还盯着谢九楼行云流水的右手,满面茫然。
谢九楼乜斜着他,用蝣语问:“怎么不吃?”
百十八一愣,对着左手的勺子沉思片刻,试着换到右手,两手刚要交接,他又蹙了蹙眉,还是用的左手。
只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声不吭,第一次无心吃饭,满脑子都充斥着对自己的怀疑。
午饭和晚饭还得用筷子,百十八又当起入定老僧。
这晚夜里他本不想再去厨房,一是昨儿吃了教训,害怕谢九楼又来逮他——这是最好的后果,二来更怕逮他的是别人。
可百十八在府里这些日子把五脏庙养叼了,一天一顿的日子,恍惚离自己已太远,他饿得翻来覆去的不爽快。
最后一次。百十八心想,就一次。
厨房里备好的熟食照旧被锁着,这回墙柱的钉子上挂了块生猪腿,看起来倒很干净。
百十八其实分不清生熟的区别,以往那么些年,外头的人往笼子里扔什么他吃什么,别说生熟,活肉死肉都是混着吃的。
如今到了这地方,他只晓得,白日端在桌上,和谢九楼给的,就好吃些。夜里自己偷的,没那么好吃,但也比以往的好太多,至少不会吃到一嘴的血和泥。
他就着墙上挂的猪肉,捧到嘴边,仰起脖子,一口撕咬下一块。
正嚼得腮帮子发酸,有人从后头一把掐住他后颈脖子。
百十八脊背一凉,绷紧脑后筋,被人拎着转过去。
——谢九楼。
“又在吃什么?”谢九楼目光沉沉,板着个脸,蝣语说得愈发熟练,“吐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百十八和他对视了会儿,眼里竟像是升起一股隐隐约约的恼意,生了反骨一般,故意把嘴里嚼得比先前更卖力。
谢九楼倒吸一口气,撒了手,转而去掰百十八的嘴,要把那块肉给抠出来。
结果被百十八咬了一口。
趁谢九楼抽手的当儿,百十八缩到一边,急慌慌把肉给咽下去。
他就是恼了。为谢九楼前一夜骗他使左手的事。
百十八这辈子被打过,骂过,被当牲畜给人拿来撒气过,但从没被人骗过。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被骗的滋味儿。
以前不管被怎么对待,恼是没用的,人家都把自个儿当待宰的牲畜了,再恼也没谁买账,被踹了一脚还得巴巴贴上去给人踹第二脚,这样说不定晚饭能有口着落。
可百十八今夜觉着,在这个人面前恼了,对方是会买账的。饭也会有得吃的。
谢九楼擦了擦百十八咬出来的牙印,背着手定定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微微倾身问:“生气?”
百十八侧身站着,一个劲儿拿肩膀撞墙,眼垂得低低的,不说话。但谢九楼知道他在看他。
谢九楼颔首一笑,从怀里掏出橱柜的钥匙,开了锁,到里头拿出碗米饭和半碗松茸鱼翅鸡骨汤,生了火,往锅里搁上蒸板,不多时汤和饭就热了。
他把饭泡到汤里,取了勺子,只往桌边走:“天要亮了。一会儿可有人来。”
谢九楼把眼一睨:“真不吃?”
百十八垂首沉默了一会儿,悄声走过来。
一低眼,看着碗里的勺子,迟迟不动手。
谢九楼说:“我话只说了一半。这个,能用左手,也能用右手。”
百十八偏着脑袋望他,眼里是明晃晃的质疑。
谢九楼竖起三根指头:“我不骗你了。”
这些话全是他白日一早在房里练熟的蝣语,每一句都在夜里派上了用场。
百十八赌气似的一把拿右手抓住勺柄,眼珠子还在谢九楼脸上盯梢。
谢九楼抄着手,一副“你尽管吃”的神情。
吃了一口,见谢九楼依旧泰然自若,百十八埋脸到碗里,哼哧哼哧吃起来。
谢九楼这才慢慢靠近他坐下,用手撑着下巴,低声说:“以后我没叫你吃的,别乱吃。”
眼前黑漆漆的头顶稍稍一顿,百十八抬头,嘴角还粘着米:“乱吃?”
“乱吃。”谢九楼解释,“咱们是人。是人就不能吃生的,不要什么东西都和血吞。”
百十八微怔:“……人?”
谢九楼又点头重复:“人。”
他把百十八嘴角的米粒擦落:“一日三餐,吃饭睡觉的人。”
百十八不知听没听懂,对着谢九楼发了会子呆,又低头吃起饭来。舀一勺,吹两口,再吃进去。
谢九楼始终没有揭穿过他,两个人过着白天打哑谜,夜里开小灶的日子,一过就是大半个月。
眼见初冬,天黑得愈发早,亮得也早,谢九楼趁夜去书房,又早早溜回卧房的法子越来越不便宜了。
那晚他一如既往给百十八做了饭,看着人吃完,抓住百十八手腕,含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百十八已很信他,起了身便跟着谢九楼走。
越走,眼前的路越熟悉。
他过往偷摸去厨房都是从屋顶上,这回踩着地,一时反应不过来,沿途前行的方向却叫他直觉不安。
未几,谢九楼拉着他转过一道回廊,再行数十步,就是他们的卧房。
百十八再迟钝,这下也反应过来了。
他挣手想逃,惊觉谢九楼死死扣着他手腕,玄息早早将他压制得无法脱身。
二人在门前站定,谢九楼一手抓着百十八,一手轻轻推门。
房门敞开,屋内月影冷冽,不见一人。
他缓缓转头,眼眸幽深:“你究竟是谁?”
百十八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渐渐不再挣扎。
他呆愣着,俄顷,低下了头。
百十八这时才发现,被谢九楼揭穿也好,自己坦白也好,他连一个说得出口的身份也没有。
他是一个蝣人。哪一个呢?第一百一十八个。
他没有名字。饕餮谷每一个圈养场里,都有第一百一十八个出生的蝣人。
那晚谢九楼摸了摸他的头发,瞥见窗台下那盏八角琉璃灯,那是三姑娘给百十八的灯。
三姑娘给他时告诉他:“以后的路,只有它陪你走了。”
谢九楼听完,开口道:“我给你取个名字。”
百十八仰头等着,眼珠子又黑又亮。
谢九楼说:“叫提灯,好不好?”
“提,灯?”
“提灯。”谢九楼用中土话又说了一遍,指尖在百十八手腕那一圈伤疤上摩挲,“愿君长顾我,提灯到天明。”
第56章 56
56.
提灯一夜睡不着。
他和谢九楼一人一床被子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床顶,没一会儿就屈起两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朝两边晃膝盖。
晃着晃着,眼珠子就往旁边谢九楼脸上瞟。
谢九楼一睁眼,他就把脑袋转回去。
等谢九楼睡了,他又偷瞧。
过了会儿,谢九楼像是明白什么,忽然轻轻喊了声:“提灯?”
提灯蹭的坐起来,眼眸熠熠道:“嗯!”
谢九楼笑了笑,又喊:“提灯?”
提灯点头:“嗯!”
“提灯?”
“嗯!”
这是他的名字。总要给人多叫几次,他才有实感,这两个字是真真切切属于自己的东西。
谢九楼笑得肩膀抖个不停,把提灯拉下去躺好:“提灯,你还睡不睡了?”
大半个月时间,谢九楼已能把日常交流的蝣语说得很顺畅。
提灯想了想,掀开被子下床,打开梳妆桌的镜奁,从里头叮叮哐哐倒出一堆硬硬的东西,又敛到怀里,拿衣裳兜着,一上床,就铺到谢九楼面前。
谢九楼起身一看,那一堆多是些弹珠或透亮的碎片,有玻璃的,岩石的,依稀还有几颗成色不好的玛瑙,都被清洗得很干净,除了原身就不规整的以外,多数保存得十分完好。烛光一照,便是一堆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