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杀局3长安乱
听完这番话,萧君默不由陷入了沉思。
一直以来,他都从未如此深入地思考过嫡长制的来源及其合理性,而是下意识地认为“立贤”才是最合理的制度。然而今天,他却实实在在地挨了当头一棒。也是直到今天,他才真真切切地认识到,魏徵之所以苦心维护嫡长制,并非出于泥古不化的迂腐思想,乃是出于审慎的思考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不得不承认,魏徵所秉持的这个信念几乎是不可能被别人瓦解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他恐怕很难说服魏徵放弃李承乾。
然而,不从这个角度劝说还能从什么角度呢?
萧君默今天是有备而来的,除了勉力说服之外,他当然另有办法。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不想对这位令人崇敬的老人使出撒手锏。
“太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见识浅薄,徒然贻笑大方,真是惭愧无地!”
“贤侄也不必过谦。以你的年纪,能有如今这般见识已属不易了。”
“太师,晚辈虽然折服于您所说的道理,但仍然不赞同您所做的选择。在当今的太子、魏王和吴王三位皇子中,的确只有吴王最为贤能!朝野对此有目共睹,连天子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太师难道不这么认为?”
魏徵一笑:“贤侄果然是选择了吴王。”
“太师认为晚辈的选择不对吗?”
魏徵摇摇头:“这不是简单的对与错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萧君默不解,“吴王德才兼备、文韬武略,如果立他为太子,不是更有利于我大唐社稷的长治久安,更能维护并光大圣上的千秋基业吗?”
“千秋基业?”魏徵苦笑,“恰恰相反,吴王上位,才更有可能毁了圣上的千秋基业。”
“这又是为何?”萧君默大为诧异。
“原因很简单,因为吴王是庶子。倘若庶子以贤能为由上位,在圣上一朝开了‘废嫡立庶’之先河,那么圣上的子子孙孙必将群起而效仿,人人皆以为储君之位可经营而得。如此一来,试问我大唐还如何长治久安?到时候恐怕就国无宁日了,还谈什么千秋基业?”
“太师,纵使您成功维护了当今一朝的太子,可您又如何保证今后每一朝都有一个魏太师全力维护嫡长制?纵使嫡长制在当今一朝不被打破,可日后的太子若仍如李承乾这般,必然就有更为贤明的皇子试图取而代之。倘若如此,即便嫡长制如您所愿保全了,可圣上的千秋基业不也依旧存在种种后患和风险吗?”
魏徵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萧君默忽然发现,魏徵眼中不知何时竟然泛出了昔日的神采,仿佛他的病瞬间便好了大半。这一发现让萧君默颇有些欣慰。可猛然,一个念头便又闯入了他的脑海,让他的心情一下又沉重了起来。
回光返照!
他隐隐察觉,此刻魏徵的表现,很可能只是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
“贤侄才思敏捷,言辞犀利,老夫差点就说不过你了。”魏徵朗声笑道,“你方才所言,其实已将古往今来皇权继承的困境一语道破!说穿了就是两个字:两难。无论是立嫡还是立贤,都有各自的利弊,这是无可奈何之事。正因为此,老夫方才才说:嫡长制不是最好的制度,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最不坏的制度。至于将来能否发明更好的制度,那就要靠你们这些后生俊彦了。老夫现在能做的,只有善始善终地坚持自己的选择。换言之,只要我魏徵活一天,便一天不会支持废长立幼、废嫡立庶。”
“太师,”萧君默话锋一转,“听说您昨日入东宫时忽然晕厥,想必,一定是太子有什么出格的言行,惹您动怒所致吧?”
魏徵脸色稍稍一黯,却不假思索道:“你猜错了。昨日之事,皆因老夫久病体虚所致,与太子无关。”
萧君默在心里一声长叹。
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向魏徵摊牌了。
“太师,晚辈此番亡命天涯,虽九死一生,但也见了不少世面。尤其有幸的,便是结识了天刑盟的新任盟主。太师想不想知道他是谁?”萧君默观察着他的表 情。
“新任盟主?”魏徵一怔,不由眯起了眼睛,“本盟自智永盟主圆寂之后,便未再立盟主了,不知贤侄何出此言?”
“正因为本盟这么多年未立新主、群龙无首,才令冥藏这种野心勃勃之人乘虚而入,几次三番图谋不轨。有鉴于此,左使辩才审时度势,便与舞雩分舵袁公望、东谷分舵郗岩、浪游分舵华灵儿等人,共同推举了一位新盟主,于是晚辈也就躬逢其盛,见证了本盟新任盟主的诞生!太师既为本盟临川舵主,如此大事,晚辈理当让您知晓。”
听他一口一个“本盟”,魏徵不禁又惊又喜:“听贤侄之意,你现在也是本盟之人了?”
萧君默含笑点头。
“很好,很好……”魏徵喃喃着,脸色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左使此举堪称英明!若非如此,天刑盟便是一盘散沙,只怕就无法阻止冥藏祸乱天下了。贤侄快告诉老夫,这位新盟主究为何人,现在何处?”
“太师,左使曾经跟晚辈讲过本盟的一个规矩:若见本盟盟印‘天刑之觞’,便如亲见盟主本人。想必太师也知道吧?”萧君默不答反问。
“这是当然。”魏徵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那太师会不会遵守这个规矩?”
“这还用说!”魏徵越发不解。
萧君默又看了魏徵片刻,然后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用绢帛包裹的东西,放在案上,接着轻轻掀开一层绢帛,又掀开一层薄纱,一只头角峥嵘、昂首挺胸的青铜貔貅就此展露在魏徵面前——貔貅的身体左侧刻着“天刑”二字,右侧刻着“之觞”二字。
天刑之觞?!
魏徵的眼中光芒乍现,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身在天刑盟近四十年,魏徵只见过这件至尊之物三次。最后一次是在武德九年春,正值隐太子与秦王的斗争趋于白热化之际,盟主智永亲至长安,向他下达了“先下手为强,除掉秦王”的指令。智永与他熟识,本无须出示盟印,但还是遵照天刑盟的规矩向他出示了,同时还出示了“临川之觞”的阴印,与魏徵手中的阳印若合符节地扣上,严格履行了号令分舵的相应手续。
从此,魏徵便再也没见过盟主,自然也没再见过天刑之觞了。
这一别,便是整整十七年!
对自知时日无多的魏徵而言,能在此刻最后看一眼盟印,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欣 慰。
魏徵把盟印捧在手上,颤颤巍巍地摩挲着,眼中泪光闪动。
萧君默见状,不禁也有些动容。
许久,魏徵才将盟印放回原处,抹了抹眼睛,笑道:“老夫失态了。敢问贤侄,新盟主如今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已到长安?老夫已时日无多,还望贤侄尽快带老夫前去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