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杀局3长安乱
“让你说你就说!”王弘义加重了语气。
“是。属下斗胆认为,除了阿庸之外,黛丽丝在咱们府上恐怕还有内应。”
“我昨晚让你把那八个人埋了,不就是担心这个吗?”
“是的,但是属下怀疑,这个内应并不在那八个之中,而是另有其人。”
王弘义眸光一闪:“有何凭据?”
“今早撤离五柳巷时,属下临走前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后院的院墙有攀爬的痕迹……”
“昨夜黛丽丝和那些波斯人很可能就是从后院进来的,这有什么奇怪?”王弘义不以为然。
“先生说得对,可问题是,属下在后院发现了两处攀爬痕迹。”
“两处?!”王弘义不禁蹙起了眉头。
“正是。北边的一处有多个脚印,那显然便是黛丽丝他们留下的,可还有一处是在西北角,却只有一个脚印。”
“倘若昨晚那八人中有一个是黛丽丝的内应,这个脚印正是他帮黛丽丝逃走时留下的呢?”
“可昨晚事发后,属下曾到后院仔细观察了一遍,只发现了一处攀爬痕迹,也就是北边有多个脚印的那处;而西北角的那单个脚印,却是今早才发现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脚印是在那八人被埋之后才留下的?”
“是的,时间应该是今早卯时左右。属下推测,此人定是昨晚救走了黛丽丝,至今早才返回宅子。从那个脚印的痕迹看,应该是从外面翻爬进来时留下的。”
王弘义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眉头拧得更深了:“那依你看,这个内鬼会是谁?”
韦老六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属下不敢妄加揣测。”
王弘义垂首沉吟:“本府除了阿庸和同一批招进来的那八个人外,其他的下人,都跟了咱们十多年了,会是黛丽丝的内应吗?”
“属下认为不大可能。”
“不是下人,难道还是本舵的弟兄不成?”
“这个就更不可能了。此次跟咱们来长安的兄弟,都是追随先生多年的人,个个忠心耿耿,属下相信他们绝不会是内鬼。”
既不是府里的下人也不是本舵的弟兄,韦老六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他怀疑的对象正是楚离桑!
这是王弘义最不愿意接受的结论,可恰恰也是他自己内心的怀疑。
在昨夜绿袖拒不让苏锦瑟进门时,王弘义就已经生出疑心了,眼下苏锦瑟和韦老六又各自提供了有力的证据,更是令他再也无法回避。
桑儿,倘若你真是这个内鬼,爹该拿你怎么办?!
王弘义眉头深锁,额角青筋暴起,且不自觉地一跳一跳。
韦老六忍不住偷眼瞄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先生陷入极度为难和痛苦时才会有的表情。
日暮时分,魏王府。
李泰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站在春暖阁的飞檐之下,遥望着东北方向的太极宫,神情抑郁而忧伤。
自从去年构陷太子失败后,李泰就落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虽然皇帝找了个替罪羊帮他把这件糗事掩盖了,但从此便冷落了他,这半年来再也没召见过他一次,仿佛已经忘了有他这个儿子。
有生以来,李泰头一回品尝到了失宠的况味。
回顾这几年与太子的明争暗斗,李泰有时候会感觉恍惚,好像不择手段争夺储君之位的人是另外一个李泰,而真正的他其实一直在王府的文学馆里和一帮硕学鸿儒研究学问、鉴赏书画,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倘若一生都可以这么过,不也挺好的吗?为何非要拼死拼活去争那个皇位呢?
这些日子,李泰不止一次这么问过自己。经过一番剖析,他发现自己的夺嫡欲望至少有三个来源:首先,当然是自己对建功立业有着强烈的渴望,并且自恃在学识、才干、胸怀等各方面都远远胜过大哥李承乾;其次,是父皇对他的过度宠信,让他产生了有恃无恐的心理,从而催生并强化了他的夺嫡之心;最后,是身边的谋臣如杜楚客、刘洎等人,还有权贵子弟如房遗爱、柴令武等人对他的怂恿和吹捧,让他的野心逐渐膨胀,以致忘乎所以。
想清楚这些事后,李泰忽然生出了一种冲动,很想到东宫跟大哥李承乾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告诉他自己不想争了,彼此都是一母同胞,没必要为了皇位骨肉相残;然后他再入宫去向父皇忏悔,告诉父皇自己错了,从此再也不对储君之位生出一丝一毫觊觎之心,只愿安心做一个屏藩社稷、侍奉父兄的亲王。
然而,冲动终究也只是冲动而已。
冷静下来后,他便忍不住嘲笑自己——自古以来,有谁能够在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的?即便你真心实意想放下屠刀,又有谁会相信你真的能立地成佛?某种意义上说,从投胎到帝王家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落入了一个强敌环伺、人人自危的修罗场;从起意夺嫡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迈上了一条成王败寇、至死方休的不归路!可你居然时至今日才想回头,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就这样,李泰绕了一圈,最后又绕回了原地。
他以为已经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比以前更深的惶惑与茫然之中……
大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李泰倚着栏杆,伸手抓住了一片雪花,然后摊开手掌,看着它在掌心里渐渐融化。刹那间,他感觉世间的一切无不像这片雪花——你自以为抓住了它,其实只是抓住了幻影,抓住了虚空。
一个宦官从走廊那头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声禀道:“殿下,刘侍中和杜长史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李泰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许久,他才慢慢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下了春暖 阁。
近来,这两位忠心耿耿的谋臣发觉他有些异样,好几次要来见他,都被他拒绝了。今天,反倒是李泰主动约了他们。因为他知道,自己继续这么沉溺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管接下来要不要夺嫡、该怎么夺嫡,他都要回到现实中来,回到命定属于自己的角色中来,面对他无法逃避的一切。
走进书房的时候,李泰重重打了一声喷嚏,正窃窃私语的刘洎和杜楚客慌忙起身相迎。
李泰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榻上坐下,也不拿眼瞧他们,只是掖了掖自己的狐裘披风,好像书房里熊熊燃烧的炭火还不足以抵御他身上的寒意。
刘洎和杜楚客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忐忑。
杜楚客咳了咳,小心翼翼道:“殿下去春暖阁了?那里地势高,风太大,万一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娇贵。”李泰勉强一笑,“再说了,若真受了风寒岂不是好?我一卧病,上元节就不必张罗着宴请父皇了,这样咱们和父皇两头都省事,东宫更是乐得看我失宠,岂不是皆大欢喜?”
听魏王说出这么消极的话,刘洎和杜楚客的心都止不住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