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杀局3长安乱
萧君默一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尽管之前早已料定自己很可能会被破例提拔,可一下子擢升到如此高位,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楚离桑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心甘情愿地与冥藏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
可事实正是如此。
眼下,在青龙坊这座大宅的后花园里,纷纷扬扬的雪花把一切景物都染成了凄惶的白色。楚离桑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里,望着这片白茫茫的世界怔怔出神。
她想起了娘,想起了小时候跟娘一起在尔雅当铺的后院堆雪人的情景。她记得娘每回都能堆起一个又大又漂亮的雪人,可她堆的雪人却总是歪歪扭扭、丑陋不堪。那时候她多么渴望自己快快长大,有一天也能堆一个比娘的更大更漂亮的雪人。去年冬天——也是她跟娘在这个世界上过的最后一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娘突然来了兴致,就来拍她的门,邀她到庭院里堆雪人。当时她正和绿袖躲在屋里说悄悄话,对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几个年轻郎君评头论足,被娘打断了,便有些不耐烦。她把门拉开一条缝,意兴阑珊地说:“娘,我长大了,不想玩那种幼稚的把戏 了。”
她记得当时娘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然后就笑着说:“对,桑儿长大了,娘不能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
娘说完这句话后伸手想摸她的头,却被她躲开了。
她讨厌人家摸她的头。
娘怔住了,手僵在半空。她急着想跟绿袖继续刚才的话题,便忙不迭地把门又关上了。然后她和绿袖又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说到开心处两人都咯咯大笑。她不知道娘是什么时候走的,当然也无从知道娘走的时候,心里是否带着一种深深的失落和感伤。
那时候她和娘在一起,经常会有不耐烦的感觉,因为她觉得娘老了,听不懂坊间最新的笑话,更不懂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当然更不可能像绿袖一样跟她聊一些私密的话题。所以,她记不得自己给娘甩了多少次脸色,类似堆雪人这样当面拒绝娘就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更谈不上有什么愧疚之情。
然而此刻,无边的愧悔和内疚却强烈地啃噬着她的心。
她多么希望时光倒流,让她把每一次甩给娘看的脸色,都变成灿烂的笑容,再把每一次对娘的拒绝,都变成开心的应承;哪怕只给她一个瞬间,让她能够抱着娘说一声“对不起”也好,这样她的心就不会如此疼痛了……
泪水不知何时爬了楚离桑一脸。
绿袖站在一旁轻轻帮她抹眼泪:“娘子,你是不是……又想主母了?”
楚离桑强颜一笑,握住绿袖的手:“我们去堆雪人吧。”
不消片刻,一个漂亮的雪人便立在了后花园的雪地上。绿袖拿来两枚黑色的围棋子给它当眼睛,楚离桑捡了一根弯弯的小树枝做它微笑的嘴,正想再给它安上一个鼻子时,旁边伸过来一只大手,掌心里摊着一颗鹅卵石。
“那时候你娘堆雪人,鼻眼都是我帮她找的。”
王弘义站在一旁微笑道。
楚离桑面无表情地接过那颗石子,摁在了雪人的脸上。
“桑儿,你知道吗?”王弘义把那个“鼻子”又摁紧了一点,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堆雪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跟你娘一模一样。”
从齐州到长安的一路上,王弘义跟楚离桑说了很多话,几乎都是关于虞丽娘 的。
他带着一半欢笑和一半泪水,回忆了无数琐碎的往事。而就是这些碎片般的东鳞西爪的回忆,帮楚离桑拼凑起了母亲青春时代的完整模样——那是母亲从来未曾告诉过她的,却在王弘义的讲述中渐渐生动和清晰了起来。
楚离桑明明知道,王弘义是在用亲情的绳索对她进行温柔的捆绑,而她之前也明明打定了主意,一有机会便要从他身边逃离,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王弘义的讲述仿佛拥有强大的魔力,自始至终牢牢吸附着她,让她不仅忘记了逃脱,甚至还听得如痴如醉。
就这样,她不知不觉便跟他一起回到了长安,并随他住进了青龙坊的这座宅 子。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直到此刻,楚离桑依旧没有逃跑的打算。
除了还想听到更多与娘有关的事情外,她隐隐察觉似乎还有一种异样的情愫,正在令自己逃跑的意愿渐渐消散。
她因这样的发现而不安,甚至有些愤怒和自责。可奇怪的是,原本坚定的意愿依旧像战场上的溃军一样无可挽回地瓦解了。
楚离桑为此苦思多日,终于在几天前豁然省悟——这份情愫其实就是血缘,就是无论她对王弘义多么深恶痛绝都无法割断的血脉亲情!
其实,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王弘义在她心目中的“恶人”形象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尽管楚离桑一直告诉自己,这是由于对母亲的思念而导致的“爱屋及乌”,并不等于对王弘义的印象已经改观,可她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在每一次讲述母亲的故事时,王弘义的笑容和泪水都是无比真诚的,以至一次又一次感染并打动了她。所以在内心深处,楚离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和恶棍了。换言之,楚离桑其实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这个父亲,尽管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把这个称谓叫出口。
“桑儿,雪下大了,回屋吧。”王弘义柔声道。
“冥藏先生……”楚离桑为自己竟然能平静地叫出这个称呼感到惊讶,“你一直希望我能留在你身边,现在我想好了,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有两个条件。”
王弘义先是一愣,紧接着便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你说!别说两个,就算是二十个、二百个,爹都会答应你。”
“第一,不要再为难萧君默。”
“这个容易。”王弘义笑道,“只不过,我不为难他,就怕他会来为难我 啊。”
“这你放心。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我会劝他,让他不要与你为敌,纵然不能化干戈为玉帛,至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甚好!”
“第二,我虽然暂时寄你篱下,但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你一概不准干涉。”
“当然,当然。”王弘义满脸堆笑,“你是我女儿,又不是犯人,爹怎么会干涉你的自由呢?”
“我说的自由,是包括我什么时候想要离开,你也不得阻拦。”
“离开?”王弘义一怔,“桑儿,你别忘了,现在朝廷还在到处通缉你,你可不能随便出门。再说了,爹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你离开爹,又能去哪儿呢?”
这几个月,楚离桑一直足不出户,她根本不知道,萧君默在齐州立功后,早已上表奏请朝廷,赦免了他们两个和辩才、米满仓、华灵儿。现在大街小巷的布告榜上,早就没有了他们五人的海捕文书。王弘义其实也早已从玄泉那里得知了这一消息,可他当然不会把这事告诉楚离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