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运河
恭司问:「譬如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我也无从得知。可是,如果他憎恨水岛,一定是因为他看见了什么。他应该是预见了水岛将会带来重大灾厄的未来景象!」
恭司花了点时间才想起遥介所拥有的特殊能力。
美铃的鼻尖微皱,很苦涩似地啜饮着第二杯咖啡。
「所谓水岛带来的灾厄是什么?」
「某种……」
「一定是水岛对遥介说过什么吧?」
「到底是什么只有哥哥能看见。至于是何种型态、对谁而言的灾厄,这些我都无法回答。」
恭司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美铃所说的话,不久,他愕然了:美铃不可能会告诉自己完全无法了解的事情。很难想象有谁会毫无根据地憎恨不知何时会带来灾厄的人,更何况还因而产生杀意……
「未来的伟大剧作家,你没听过这样的事吗?某处有一位具备能预视今后将发生之事的超能力男人,有一次,他见到某位想参选总统的议员的未来,该位议员如果当选,其命运注定他终有一天会按下将人类推向灭亡的核子战争按钮。这位知道恐怖未来的超能力者抱头苦恼不已,全世界当然只有他能预知议员未来的深重罪孽,连议员本人都没想到自己会做出那种事。再三苦恼的结果,超能力者下了悲怆的决断。为了拯救世界免于毁灭,他宁愿被冠上暗杀者的污名接受审判,也要狙杀议员。」
恭司发现美铃的肩膀正在颤抖。他自己也受到强烈震撼。
「水岛又没有参选总统,他只是个性情温柔的中提琴演奏者,只是个容貌俊秀的富家少爷。」
「这和那个有关吗?就算他按下引发核子战争之按钮的可能性趋近于零,但仍不可能是零。不,我当然不会真的认为他有按下飞弹发射钮的可能性,但是,也许他是肩负着不同种类、将引发更真实之灾祸的命运。而且,如果有预言者相信这件事绝对会实现,又有谁能让这位预言者改变心意?就算是强拉着他去看精神科医师,或许也无法撼动其信念,说不定反而让他更陶醉于『这种迫害正是预言者的光荣宿命』,只是更加强化其殉教的决心。」
「人类……不会那样憎恨某个人的,不可能。」
「人类是为了殉教而生的。」美铃昂然说道。
「能够只是为了那样的妄想就杀人吗?」
「如果相信杀人之于对方乃是一种慈悲,当然能够。」
「不可能!」
「哥哥,像他那种自以为是的男人,或许就有可能。」
虽然是五月的傍晚,两人的身体却颤抖不已,简直像是待在冰库里一般,无法忍住颤抖。
「你果然怀疑或许是遥介杀害了水岛,而且,你考虑到的是我无法想象的动机。但是,我现在能够断言,遥介并不是凶手。能够听到你的妄想真好,那种愚蠢的杀人行为是不可能发生的,何况,洛恩也不会帮他。」
她脸上浮现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不会懂的,洛恩很可能是哥哥的信徒。」
「信徒?这么说来,遥介还是某种教派的教祖?你是认为头脑有问题的家伙一个不够,还要补成一对?」
「谁具有何种现实性是永远无法估量的——还是别再谈这件事了吧?连我自己都觉得愈说愈无趣了。」
「请你不要擅自中止话题。如果那是基于遥介与洛恩的信念所为之犯罪,将尸体肢解又是基于何种理由呢?应该不是只为了排遣无聊,而在驶回伪装不在场证明用的船屋途中丢弃的吧?」
「不知道,或许是代表了某种献祭。为了祛除污秽,或是为了净化以便祈求复活,反正是他们认同的具有现实性意义的仪式。请不要问我。」
「你喜欢水岛吧?」忍住有如尖针刺喉般的痛楚,恭司问。
美铃颔首。
「那为什么和我……」
「如果你是在埋怨那天晚上的事,请原谅我。因为我那时觉得快发狂了,不禁想要倚靠你……」
「你说『我希望我们深深相爱』。」
「我刚才也讲过类似的话。请你原谅。」
「如果你是说『和我上床』……」
「请你原谅!我知道你讨厌那种迂回的说话方式,因为,你连咖啡店的称呼都讨厌,抱歉。」
漫长且凝重的沉默笼罩了冰冷的房间。仿佛嘲笑这种静寂似的,恭司又开始耳鸣。
在阿姆斯特丹应该就已经痊愈了才对,但是到了最近,耳鸣却经常令他忧郁不已。等耳鸣逐渐消失时,感觉似乎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手风琴之琴韵。他抬起脸,想着:怎么可能?
同一瞬间,美铃叫他:「恭司,如果我现在要求,你愿意跟我上床吗?」
他缓缓摇头。
「那么,如果我希望你杀死我呢?」
「我可以考虑看看。」恭司想着,这是像以前彼此精神都很好时玩的戏谑玩笑吗?
「你当然不会是为了做那种事刻意前来。我竟要求你做『杀我』这样的麻烦事情,真的太厚颜无耻了。」
「别讲那种蠢话,你不会是罹患了忧郁症吧?」
她又拂高虚幻中的长发:「我开始觉得我们在一起很难过,可以请你离开吗?」
恭司感到内心深处恍如破了一个大洞,回答:「嗯。」
他站起来,努力不让对方发觉自己有所眷恋地走向房门。
正在穿鞋时,背后响起美铃的声音:「我昨天买到了自己非常想要的东西。」
「那很好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有好事至少还算不错。」
「嗯。」
「那么,我走了!」恭司说。
美铃咬紧下唇:「我不明白你为何会有这样痛苦的遭遇。」
那是恭司最后听到美铃所说的话。
走出公寓时,恭司在夜风里点起香烟。一支无法让心情平静下来,于是他再抽了一支,还是没什么用。他已经不想再抽,回到车子旁边。
他拿出钥匙,边抬头望着刚离开的房间窗户。
灯光熄灭了。
他全身受到仿佛自体内开始剧痒的不安所侵袭,冲入公寓,一次两阶地跑上二楼。在按门铃前,先转动了门的把手。房门轻而易举地开了。
分手还不满十分钟,然而房内却换上了从未见过的景象。他带来的葡萄酒已经开封,注入葡萄酒的杯子掉在地上,将灰色的地毯染成深红。而保持着向酒杯伸手之姿势的美铃,阖眼倒卧在地。桌上的咖啡杯已经收拾起来,改放着疑似药包之东西。
——我昨天买到了自己非常想要的东西。
恭司强烈地悔恨不已,自己为何没有问那是什么东西。
我闹得太过分了!
※
恭司坐在美铃身旁,握着她纤细的手,也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感觉到她的体温不知被何种无情的东西逐渐夺走,如同雕像般慢慢僵硬,令他觉得比死还难过。
「我回想起来了。」
他回忆着在阿姆斯特丹的每一个日子,对着苍白的侧脸一一诉说。久能的大麻讲座、亚妮妲可爱的不良少女行为、与水岛辩论艺术、从移动式游乐场的观景缆车上俯瞰的阑珊灯火。一切都像是前世的记忆般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