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口若悬河的年轻人露出略带狡黠的微笑望着对方,随后从西装暗袋取出银色的烟盒,动作利落地拈起一根欧克斯佛德(1),啪的一声盖上盒盖。
“是的。”聆听的年轻人一边替叙述者点燃火柴一边说,“到目前为止,我大致上也听说了。只是,那位姓黑田的男人是怎么发现凶手的,这我倒是想仔细听听。”
“过程犹如推理小说。依黑田的说明,他之所以怀疑死者遭人杀害是因为法医曾不解地表示,死者伤口的出血量出乎意料地少,疑心就起自这细枝末节。过去发生在大正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町的老妪yù命案,死者也曾出现同样的情形。凡有可疑之处就要大胆怀疑,并将可疑之处尽可能地逐一绵密排查——据说这是侦探术的根本准则,这位刑警看来也是这项准则的忠实信徒。于是,他当下假设:某个不明身份的男人或女人,先用毒药把夫人毒死,再将夫人的尸体从遥远的他处搬到铁轨上,等待火车把一切碾得粉碎。这么假设的话,铁轨附近应该有搬运尸体遗留的某种痕迹才对,他便是如此推定。
另外,对刑警来说极其幸运的是,发生辗轧事件的前一晚下过雨,地面清晰印着各种脚印,这意味着,唯有自前一晚的半夜雨停后,至碾毙事件发生的清晨四点多之间,经过附近的脚印才会留在地上。基于这个原因,刑警才会像小狗般趴在地上。但,说到这里不妨看一下现场地图。”左右田——这是说故事的年轻人的姓氏——说着随即从口袋掏出小笔记本,用铅笔迅速画出草图。
“铁轨比地面略微突起,两侧斜坡净是整片的草地。铁轨与富田博士家的后门之间有一大片——对了,面积差不多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吧——寸草不生的只有泥土夹杂碎石子的空地,留下脚印的地点就在这里。铁轨的另一边,也就是博士家的后门正对面是整片水田,远处立着某工厂的烟囱,算是偏远地区常见的荒凉景色。朝东西延伸的某某町西郊,除了博士家之外,仅有几户文化村式(2)的住宅,你不妨想象一下,博士家房子几乎是沿着铁轨平行盖了一整排。至于趴在地上的黑田刑警在博士宅地与铁轨间的空地上究竟“嗅”出了什么呢?其间交错着超过十种以上的脚印,而且集中在碾轧地点附近,乍看之下还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将这些脚印分门别类各自对照后,发现那分别是拖鞋、木屐以及皮鞋的足迹。再将现场人数与脚印种类加以比对后,果然多出一种脚印。换言之,找到了一双身份不明的脚印,而且还是皮鞋的。那天一早,穿皮鞋的人只有出现在现场的警方,期间没有任何人离开现场。这就有点儿奇怪了,再仔细一查,可疑的鞋印起点竟是博士家。”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聆听的年轻人——也就是松村,禁不住插嘴道。
“哎,我也只能对红色小报(3)甘拜下风。自从发生这起事件后,他们就秉持猎奇的心态跟踪报道,有时倒也能派上用场。话说回来,警方接着又调查起往返博士家与碾轧地点之间的脚印,共发现四组不同脚印。第一组是前面提到的身份不明的脚印,第二组是博士赶来现场的拖鞋印,第三和第四组则是博士用人的脚印,仅此而已,完全找不出死者自己一路走到铁轨的脚印。博士夫人当时应该是套着小巧精致的足袋(4)才对,可是现场却没有发现这类脚印。难道说,死者是穿着男人的鞋子走到铁轨旁的?若非如此,那么就只有夫人是被抱到铁轨旁的可能,而抱的人留下了身份不明的脚印。前者绝不可能,而第二种推断大致上不会有错,因为第 一组脚印有个奇怪的特征,亦即脚印的后跟深深陷入地面,只要是同一组鞋印都有同样特征,这足以证明脚印的主人必定是拿着某种重物走路。而且是东西的重量使得鞋跟深陷地面,刑警如此判断。针对这点,黑田在红色小报上大大吹嘘了自己的专业知识,他的说法是,人的脚印可以传达很多信息例如那个脚印属于跛足者,这个脚印是盲人的,那个脚印是孕妇的……总之,他大肆发表了一篇脚印推理法。有兴趣的话,你可以看看昨天的红色小报。
“话题扯远了,细节就暂且先略过不谈。总之,黑田刑警根据脚印费尽心思调查后,从博士家的内室檐廊下果真找到一双与身份不明的鞋印吻合 的短靴。很不幸地,经用人证实,那正是著名学者富田博士常穿的鞋子。除此之外,也发现了许多细节证据。用人的房间与博士夫妻的房间相隔很远;当夜用人们(是两个女人)一直熟睡到早上事情闹开了才醒来,对夜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而博士本人当晚难得在家留宿;此外,仿佛要夯hāng实脚印这项证据似的,博士的家庭内情意外透露出一些信息。所谓的内情,就是富田博士是已故富田老博士的女婿(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也就是说,夫人是招赘的娇蛮千金,不但患有肺结核的痼gù疾,容貌也不出色,加上又有严重的歇斯底里症状。任何人应该都想象得到,夫妻关系自然是每况愈下。而博士也的确暗地里在外金屋藏娇,对某位艺伎出身的女人相当宠爱。但我个人并不认为这件事对博士本身的地位有丝毫影响。一般来说,歇斯底里这种毛病通常会激得丈夫禁不住抓狂,这起碾轧惨案想必也是在这种不愉快的关系日渐恶化下发生的——以上这个推论完全合乎逻辑。
“可是,仍有一道难题有待解决。一开始我曾提到,从死者怀中找到了一封遗书。根据多方调查后确定那确实是博士夫人的笔迹,但夫人为何会写出如此言不由衷的遗书呢?这对黑田刑警来说是一大难题。刑警自己也表明这遗书笔迹着实令他伤透脑筋。所幸费尽力气的搜查并没有白费,终于找到 了几张皱巴巴的废纸,而且还是练习用的草稿,并由此断定这是博士捡回夫人打草稿后丢弃的废纸,然后再依上面的字反复练习夫人的笔迹。其中一张,正是博士出外旅行期间夫人写给他的信,他就以此为范本,模仿起妻子的笔迹来。整个犯罪过程算是相当深谋远虑。据说那封草稿信是刑警从博士书房的废纸篓中找到的。
“由此刑警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这个眼中钉、爱情的绊脚石、疯狂又难以招架的夫人,不如让她永远消失。而且要以丝毫无损博士自己名誉的 方法执行。经过一番深思谋划后,博士以服药为借口让夫人吃下某种毒药,待夫人断气后,再扛起尸体,套上那双短靴,从后门搬往附近的铁轨上,然后再把事先准备好的假遗书塞进早已断气的夫人怀中。等到尸体被人发现后,凶残大胆的凶手再一脸惊愕地赶往现场,这就是犯案经过。至于博士为何不向夫人提出离婚反而铤而走险出此下策,某报明确列举出以下两项理由(大概是记者自己的想 象):第一,是基于对已故老博士的感恩之情,担心遭到社会舆论的批判;第二,狠心下毒手的博士主要是贪图博士夫人从父亲身后继承来的财产(或许这才是主要原因)。
“于是,博士遭到逮捕,黑田清太郎因而大出风头,对报社记者来说是意外的收获,对学界来说则是一大丑闻,而且如你所言,坊间至今仍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也难怪,这的确是一起相当戏剧化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