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左右田一说完,便拿起面前的杯子一口喝光。
“你说只是因为刚好撞见现场而意外挑起你的兴趣,还真亏你调查得这么透彻。那位黑田刑警倒是个与一般警员的普遍形象不符的聪明人。”
“对呀,算是小说家的一种!”
“啊,也对啦!是优秀的小说家,甚至可以说其创作能力远胜一般的小说家。”
“不过,我认为,他也仅止于是个小说家而已。”眼前的左右田一手插进背心口袋摸索,一边露出嘲讽的微笑。
“你这话什么意思?”松村在香烟的烟雾缭绕中,眨巴着眼反问。
“我是说,黑田也许是小说家却不配当侦探。”
“为什么?”
松村顿时愣住了,仿佛在期待着某种精彩意外的奇迹,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左右田随后从背心口袋中取出一张小纸片往桌上一放,然后说: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这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PL商会(5)的收据吗?”松村一脸不解地反问。
“没错,是三等急行列车出租枕头的四十钱的收据。这是我在碾轧案件的现场无意中捡到的,我据此主张博士是清白的。”
“别闹了,你在开玩笑吧?”松村以半信半疑的语气说。
“基本上,根本无须刻意出示证据,博士本来就是无辜的。像富田博士地位那么高的大学者,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名歇斯底里的女人就从此——没错,博士是世界级的名人,是举世屈指可数的伟大学者——葬送自己前途,天底下有哪个傻瓜会干这么蠢的事情。松村,老实说,我今天打算搭一点半的火车,趁博士不在时造访他家,同时向替他看家的人打听一些事。”
左右田说着,看了一下手表,他拿下餐巾,随即起身离席。
“博士想必就能为自己辩护,同情博士的众多律师也会为博士辩护。然而,我手边所掌握的证物是其他人都没有的。你要我解释,你先忍耐一阵子。不深入调查一下的话就无法结案,我的推理还有一些漏洞,在将漏洞补好之前恕我失陪,我该出发了。服务生,麻烦替我叫车。那么,我们明日再会。”
下
第二天,号称某市发行量最大的某报社晚报上,刊登了以下这篇标题为“证明富田博士无罪”的读者来信,投稿者署名为左右田五郎。
与这篇投稿内容相同的书面报告我已呈交负责审理富田博士一案的初审法官(6)某某氏。我想光是递交那份书面报告应该就已足够,不过,我担心万一由于该法官的误解或其他原因,使得出自一介书生之手的这篇报告会不了了之。况且,我的报告等于推翻之前某有力刑警证明的事实,因此即便获得采用,我也担心当局事后是否会将我所尊敬的富田博士蒙受的冤屈公之于世,为了唤起舆论,特地寄上本文。
我与博士之间毫无瓜葛,只不过是拜读了博士的著作后对其深感尊敬的一介平民。但关于这件事,眼看学界巨擘bò将因错误的推断锒铛入狱,我深信目前唯有我这个因缘际会之下也出现在现场,并找到些许证物的人才能拯救他,基于当然的义务,不得不做出此举,这点还请各位不要误会。
然而,我是基于什么理由坚信博士无罪呢?一言以蔽之,司法当局仅凭刑警黑田清太郎的调查就判定博士有罪,未免太不周全,因为黑田刑警的推论可说是充满了幼稚的戏剧化色彩。若将大学者那谨慎细致、透彻无比的头脑与这次所谓的犯罪事实相较时,身为局外人的我们会作何感想?想必是不自觉地对两者思想深度的天壤之别将信将疑吧。警方真以为博士会笨到留下拙劣脚印,留下伪造的模仿笔迹,甚至留下装毒药的杯子,好让黑田某某人大出风头?除此之外,如此博学的嫌疑犯怎么可能没料想到中毒的尸体会残留毒素?就算我没有找到相关证据,我也确信博士理所当然是无辜的。但我还不会莽撞到根据上述推测便贸然提出博士无罪的主张。
如今,刑警黑田清太郎正因赫赫有名的功勋而出尽风头,世人甚至推崇他是日本的福尔摩斯。他正春风得意要一下子摘掉他头上的光环,其实我也相当不忍心。事实上,我相信黑田是我国警察人员当中最优秀的办案高手之一。这次的失败在于他比其他人更聪明。他的推理方法并没有错,只是他办案时所掌握证据不够全面。也就是说,在缜密周到这方面略逊于我这一介书生,对此我为他深感惋惜。
避开这件事不谈,我所提供的证物不过是以下两样非常普通的小东西:
其一,是我在现场找到的一张PL商会收据(三等急行列车配备的枕头租金收据)。
其二,是作为证物被当局扣留的博士的短靴鞋带。仅此而已。对各位读者而言,我担心这两样证物看起来恐怕毫无价值。但内行人应该清楚,就连一根头发都可能成为重大的犯罪证据。
老实说,我的发现是偶然的。事发当天适逢在场,因此我得以在一旁观看几位验尸官进行的调查,蓦然,我坐的石块底下露出一角白白的纸片。倘若当时没看到盖在那张纸片上的日期戳印,我可能就不会起疑了,但对博士而言着实幸运的是,纸片上的日期戳印犹如某种启示般烙印在我脑中。那是大正某年十月九日,亦即事发前一天的日期戳印。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立即搬开约有五六贯(7)重的石头,捡起被雨淋湿破损的纸片,这就是那张PL商会开出的收据。这个意外的发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事后在现场搜证的黑田疏忽了三点重要信息:
第一点,自然是我侥幸拾得的PL商会收据。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两点被他忽略。我得到那张收据纯粹是误打误撞,至于黑田,如果他的警觉性够高,那么他应该能及时发现那张收据,原因在于压着那张收据的石头,一看便知是博士家后方半完工的下水道沟渠边堆积如山的石块之一,在案发现场,只有那块石头被人放在离下水道工地有段距离的铁轨边,对于黑田这类具高度警觉性的人来说,已暗示了某种意义。不仅如此,我当时还把那张收据拿给现场一位警员过目。那位对我的好意帮忙不屑一顾,甚至嫌我碍事叫我滚一边去的警员,即使事发至今已过了一段时日,我仍然能从当时在场的数名警员中把他指认出来。
第二点,所谓凶手的脚印是从博士家的后门一路延伸到铁轨边的,然而,却未发现从铁轨边走回博士家的脚印。这点不知黑田如何解释——关于这重大疑点,由于粗心的报社记者只字不曾报道——所以我也无从得知任何相关信息,但我想他大概认定凶手将死者的遗体放在铁轨上后,再沿着铁轨绕其他路回家。事实上,只要稍微绕点路,的确不难找到可以不留下脚印亦可折返博士家的路——而与脚印吻合的短靴在博士家被搜到后,就算没有回家的脚印,刑警也会认定凶手已经回家了。基本上这是很合乎情理的想法,不过,真相究竟如何,是否仍然有待商榷呢?
第三点,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注意,即使目击了现场的人也往往不会特别留意,证据就是现场附近布满一条狗的脚印,尤其是与所谓凶手的脚印并行。我为何会注意到狗的脚印呢?因为有人被碾死的时候,狗曾在附近出现,加 上脚印也是消失在博士家后门,可见那条狗必定是死者的爱犬,然而,当时它却没有待在死者身边,我认为这未免太反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