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如果一不小心留下踪迹,那个凶残的恶人不 知会怎么报复,光是想就已经令胆怯的我浑身发抖了。总之,我必须尽可能让人以为那不是我,我才会乔装成你适才看到的样子。我花了十圆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行头。你瞧瞧,你不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吗?”
说着,松村得意地露出他整齐的门牙。我打从刚才就注意到有颗金牙在他嘴里闪闪发光。他沾沾自喜地以指尖取下金牙,递到我眼前。
“这是夜市卖的,在铁皮上镀金的货色(20),不过是套在牙齿上的假玩意儿。虽是区区二十钱的铁皮,用处可不小。金牙这种东西特别抢眼,日后倘若有人想追查我的下落,势必会以这颗金牙当线索吧!一切就绪后,今天一大早我就出发前往五轩町。我唯一担心的是那笔玩具假钞的印制费用。那名大盗一定会担心印刷行转卖给别人,应该会预先结清款项,但万一他还没付钱,恐怕就需要二三十圆吧,一时之间我根本不可能凑出那么多钱。不过谁怕谁,我心想到时再想办法蒙混过去就好,便依计划出门了——果然,印刷工厂对于钱的事只字未提,二话不说就把玩具钞票交给我——就这样,我不费吹灰之力夺来五万圆……接下来该谈谈用途了,如何,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松村像这样亢奋到滔滔不绝是很少见的事。我深深惊叹五万圆的巨大魅力。我懒得一再形容,然而松村叙述这段甘苦经时,那种志得意满的模样实在太生动了。虽然他努力不让脸上流露出太过得意的神情,但不管再怎么努力,依然无法掩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难以形容的开怀笑容。
松村边说边得意奸笑,反观他眉飞色舞的亢奋神情,我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不过,我曾听过一则描述穷人摸彩中了一千两奖金而发疯的故事,由此松村为了五万圆便喜不自胜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愿他的喜悦能永远持续下去。为了松村着想,我如此祈求着。
但是,对我来说,松村的这番推理却存在着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听完他的描述,我不合时宜地爆出想遏制却无法遏制的大笑。我不断责备自己不该在这不适当的时机大笑,但我心中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小恶魔却不肯就此罢休,一个劲儿地搔我痒。我不禁大笑了起来,一副看到最搞笑的滑稽剧般放声大笑。
松村一时愣住了,他看着捧腹大笑的我,随后露出仿佛撞上妖怪般的表情问:
“喂,你是怎么了?”
我勉强按捺笑意回答:“你的推理实在精彩,能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真不简单。今后我一定会比以前加倍尊敬你的聪明才智。诚如你所言,要比聪明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果真相信现实有这么凑巧如你所愿吗?”
松村没回答,反而露出疑惑的表情瞪着我。
“换句话说,你真的以为那名绅士大盗有这么聪明吗?我承认,你的想象就小说的题材无懈可击,但是这个社会比小说实际多了。若要针对小说的情节讨论的话,我倒想稍微提醒你一点,那就是,这篇暗号文难道没有其他的解读方式吗?我的意思是,你的译读难道没有被第二种译读替代的可能吗?例如,是不是可以隔八个字跳读呢?”
说着,我把松村写的暗号翻译文加上记号,得出如下结果:
ゴジヤウダン(21)
“开玩笑,老兄,你知道这‘开玩笑’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啊,这难道只是巧合吗?会不会意味着这是某人的恶作剧呢?”
松村不发一语地站起来。随后,将他认定是装着成捆五万圆钞票的包袱拿到我面前。
“可是,要怎么解释五万圆这笔巨款,这可是无法从小说中诞生的啊。”
他的声音蕴涵着决斗时才有的认真。我突然害怕了起来,同时对于自己的恶作剧居然得到预期以外的效果,感到十分后悔。
“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你那么慎重地拿五万圆回来,但其实那不过是玩具钞票而已。不信的话,你可以打开仔细检查。”
松村就像在黑暗中寻找物品般,以一种盲目摸索的手势——看他那样,我越发内疚了——费了很长的时间才解开包袱。包袱中放着两个用报纸包妥的四方形纸包,其中一个的报纸已被撕开,露出里面的纸钞。
“我在回来的途中打开来,亲自检查过的。”
松村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喉咙被哽住般,当下将报纸完全撕开。那是几可乱真的假钞,乍看之下像是真的。但是,若再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那些钞票的表面清清楚楚地印刷着“团”这个字而非“圆”。不是二十圆、十圆,而是二十团、十团。松村简直无法接受,依旧不断地确认。渐渐地,他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无踪,仅留下深深的漠然。此刻,我心里满是歉疚,只好一再向他解释自己玩得过火的恶作剧,然而松村却是充耳不闻,一整天都像哑巴一样沉默着。
到这里,这个故事已经说完了。不过为了满足各位读者的好奇心,我必须对自己的恶作剧稍加说明。
正直堂这间印刷工厂其实是我的远亲经营的某天,我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那个我已多次借钱未还的亲戚。我心想或许运气够好能再借到一点儿钱,即使深感愧疚,还是在暌kuí违多日后登门造访——当然这事松村毫不知情。借钱的事果真如预料的那样碰了钉子,但那时,我在无意间瞥见店里正在印制与真钞分毫不差的玩具钞票。我还听说,这是大黑屋多年的老主顾订购的货品。
我把这个发现与我们每天当做聊天话题的绅士大盗联想在一起,灵机一动便想出这出无聊的恶作剧,当下决定演一场戏。会如此盘算是因为我和松村一样,平时就热衷于寻找各种事实,以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凌驾在他之上。
那篇狗屁不通的暗号文当然是我自己捏造的不过,我并不像松村那么通晓外国暗号史,当时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香烟铺的女儿嫁给监狱送货员的说法也是我瞎编的。基本上,那间香烟铺有没有女儿都还是个问题。
不过,在这场戏中,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些戏剧化的情节,而是最现实但就整体而言却是最难以把握、最惊险的某个桥段。那就是,我相中的那批玩具钞票能否一直好端端地留在印刷工厂里,直到松村前去领取,而不被订购者拿走。
至于玩具钞票的费用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亲戚与大黑屋每隔一段时间才会结款,更有利于我的是,正直堂一向是以极为原始、大而化之的态度经营生意,因此松村就算没有出示大黑屋老板的提货单,应该也不至于会露出马脚。
最后,关于一开始被视为障眼法的两分铜币很遗憾我必须在此略过说明。因为,我担心一旦处理得不够妥善,日后,把那枚铜币送给我的人或许会遭受无妄之灾。各位读者不妨当做我是偶然得之吧!
(《两分铜币》发表于一九二三年)
【注释】
(1)一种漆器,贴上纸后再涂漆的工艺品。
(2)乱步自鸟羽造船厂时代就认识的好友,名叫松村家武,除了同时期创作的《一张收据》外,他的作品中常见姓松村的人物登场。此外,野崎和井上也是取自朋友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