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他深信,到了这个地步,除非以命相搏斗个你死我活外,已别无其他化解两人关系的方法了。北川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极尽所能隐藏今天造访的真正目的。不过,敏感的野本似乎早已察觉,他的眼里写满恐惧,闪烁飘忽的眼神不时在北川周遭游移。
两人对坐在崭新的皮质座垫上,前面放着先前送来的冰啤酒,自打一开始,周围就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诡谲jué暗云。
“我很清楚你不愿提起那件事情的原因。面对事发之后首度碰面的我,你着实害怕提起那起不幸的事情,甚至连一句慰问的话都说不出口。”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之词过后,北川再也按捺不住,骤然挑起战火。
只见野本赫然一惊,仓皇瞥开眼。北川坚信,当时他之所以脸色发青,绝对不是因为转过脸时适巧映上满园青青翠色——“我开的第一枪,准确贯穿了他的心脏。”北川依旧在陌生的偏僻街道上大步迈进,继续沉缅于回忆中的惬意片段。
就像反刍动物会把吃进胃里的食物再次吐出咀嚼反复享受一样,北川也把今天与野本的会晤,巨细靡遗地一边斟酌每个字句的细节,一边慢条斯理地反复回想。占了上风的快意远胜一切,北川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我察觉到那个,是最近的事。当下我只觉得难受到欲哭无泪。说来丢人,老实说,我迷恋妙子。正因为迷恋,以至于她在世时,我才拼命工作 到令你和其他友人都惊讶的地步。能够如此专心投入工作,都是因为感受到妻子面露单边酒窝的可爱笑容,柔顺地坐在我身旁的安心感。
“我永远难以忘怀她过世后头七的那天早上。不经意间,我在报纸文艺版的角落读到生田春月(2) 的译诗——不知终将有彼日,魂萦梦系念亡妻——读到这句时,长大后就已忘记如何哭泣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竟夺眶而出,无法遏制。直到妻子过世后,我才明白我有多爱她……你大概压根儿不想听我说这种废话吧!我也不想多说,尤其不想在你面前表达我对她的爱意。可是,我必须让你彻底明白,妻子的死让我多伤心,妻子的死如何毁掉我的一生,就算再怎么不情愿,我也必须勉强自己说出来。”说到此北川不胜感伤。
然而,谁能想象得到这番看似没出息的冗言赘语,其实是令世人震惊的可怕报复行动的第一步呢!
“随着时间流逝,即使很缓慢,但悲伤终究会渐渐淡去。不,悲伤的本质不变,只是心里不再沉溺于痛苦之中,我那原本只会哀恸tòng哭泣的心,总算有点儿心思注意其他事了。于是,一想起过去被悲伤占据注意力、不该遗忘却被我遗忘的疑惑,我便猛然惊醒……正如你也知道的,妙子的死,疑云重重,自打我从悲伤中清醒过来后,有一个谜团一直困扰我。”
北川从一开始就对妻子的死抱持怀疑。连小孩都救出来了,为何只有妙子被那场火烧死,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那是三个月前的暮春时节发生的事当时,北川住在租来的双拼式公寓里,这种公寓颇具地位象征。某日,同栋的住家在半夜失火,他家也在当下付之一炬。
这场大火延烧了五户方才熄灭,也许是风力太强,火苗的扩张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招架。众人忙着抢救贵重物品、保护小孩,感受着唯有此种情况下才能体会到的紧迫感与心慌意乱,即使时间漫长也觉得不过是短暂一瞬,而那气势宛如巨蛇之舌的“火焰”,大得惊人,舔舐摧毁人类住宅的速度迅速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北川最先抢救出的是幼儿——他抱着出生未久的幼子,随即将孩子送往离他家两三町(3)外的友人家。
他把哭叫的孩子托给友人的妻子后,再请友人一起返回火场,协助抢救家中物品。
穿着睡衣心神慌乱的北川仿佛退化回人类尚不知如何言语的原始时代,一边毫无意义地喃喃呓语,一边气喘吁吁地来回奔跑。
在他与友人来回奔跑两趟后,火势蔓延的范围和强度都已无法控制,别说是搬运物品了,反应不及的话连性命都有危险,他只好暂且在友人家安顿下来,由于喉咙干渴到疼痛的地步,他二话不说地接连灌下几杯开水润喉。
突然,他蓦地回神,才发现一直没见到妙子。
之前明明看到她跑出去了,而且,她应该知道北川会到这位友人家中避难才对,却迟迟不见她的踪影。
再怎样也无法相信她会冲回熊熊燃烧的火场里,于是北川当下只能姑且茫然地等候着,期待她会出现在友人的家门口,哪怕是衣不遮体也无所谓。
友人家的玄关杂乱无章地堆满行李、资料盒、文件等各式物品。友人夫妻、北川以及抱着孩子发抖的年轻女佣,不时面面相觑,陷入了情绪崩溃前的诡异沉默。
屋外,从火场传来的骚动声清晰可闻。“喂”、“哇”或“啊啊啊……”之类的噪声,以及穿越马路的仓促脚步声,还有站在友人家附近的邻居带着睡意却又紧张害怕的说话声混在一 起,交织出一幅与北川毫不相关的音乐背景。
尖厉的火灾警笛声戏剧化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既凄厉又酣畅,此起彼落响个不停,好像不把人搞得心神不宁就不甘心似的。
相较之下,安全待在家中的他们,却沉默得令人匪夷所思。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他们依然保持静默。
就连刚才哭得撕心裂肺的幼儿亦完全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友人的妻子刻意以闲话家常的轻松态度、沉稳冷静的语气说:
“嫂子不知是怎么回事,你说对吧,老公。”
“是啊,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真奇怪。”友人一边打量北川,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好一阵子后,等他们再出去寻找妙子时,原本猛烈的火势已欲振乏力,几近熄灭。然而,在火灾现场及附近找来找去就是不见妙子的身影。他们挨家挨户地打听,当所有人都提供不出消息时,天也微微亮了。累得筋疲力尽的北川只好先行回到友人家,打地铺躺下。
第二天,负责清理火场的专业拆除工人在北川家的废墟中挖出一具女尸。这才确定,妙子不知何故冲入熊熊燃烧的家中,因此葬身火窟。
这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足以令她冒着生命危险返身扑向火海。赶来参加丧礼的远房亲戚对妙子的死议论纷纷,最后一致认为“这一定是因为过度惊恐导致神志失常,才会一时精神错乱”。
“据我认识的一位老太太说,她是知道发生了火灾的,却慌慌张张地跑回到米缸前,莫名其妙地量米,仔细装入桶中。大概她真觉得米最重要。遇到这种事,再精明能干的人也难免不知所措吧!”妙子的母亲强忍着几欲哽咽的冲动说道,浓重的鼻音暗示了她的悲伤欲绝。
孩子刚出生不久,爱妻年纪尚轻便撒手人寰此一点就足以对一个男人造成致命的打击,更何况还得面对妻子如此惨不忍睹的死状……我真想也让你看一眼她的遗容,若眼前放着她的遗骸,不知我还能否同你平静地诉说,如果能,不知这会是一个何等不可思议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