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她的遗体竟是一团乌黑的焦炭。看到的那一 刻,不忍之心逃逸到九霄云外,只剩阵阵作呕的感觉此起彼伏,当我接到通知赶到现场,迎接我的就是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扭曲景象。我说什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团乌黑的焦炭竟是三年来陪伴在我身边的爱妻。乍看之下甚至看不出那是一具人类的尸体,别说是眼睛鼻子,就连手脚都无法分辨。只是一团漆黑,上面点缀着的鲜红血肉,自黑色表皮下绽裂开来。
“不知你是否看过用望远镜拍下的火星照片你可知所谓的火星运河,那种带着奇怪印象派风格的网纹状图案?那就是我的妻子,漆黑的团块,表面仿若皴cūn裂的火星地表,骇人的鲜红血纹遍布其上,那还是人吗?不,不,那只是某种来历不明的恐怖物体。那真的是我的爱妻妙子吗?我不相信! 现场救援人员似乎对我的怀疑早已司空见惯,便指向那团黑炭的某处,让我确认。我仔细辨认,看到一个发光的白金细环戒指。那是妙子的,昨天她还戴着呢,看来事实已不容置疑了。
“此外,我后来得知,除了妙子之外,当晚没有其他人下落不明。
“妙子的死给我的打击很致命,比起死在火场的惨烈、如焦炭般遗体骇然的视觉冲击,当时间冲淡这些外在因素的感官影响后,始终困扰我的是妙子的死因。她的死太让人生疑、太不可理解了。她为什么要死,她没有非死不可的主观缘由,无论在物质抑或精神上,都不存在足以让她萌生一种一死以求解脱的因由。另外,她也不是那种会被突发意外吓到心智失常的软弱女子。她外表柔弱,但其实相当沉稳干练,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好吧,就算退一步假设她真的心智失常,应该也不至于贸然冲入火场。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女人甘冒失去生命的危险也要冲入火场的重大理由,究竟会是什么?这个疑问不分日夜在我脑中盘旋不去,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纵使知道死因,明知事到如今也挽不回妻子的生命,我依然无法停止思考。我费了很长的时间思索着各种可能。
“将贵重物品遗忘在家中,为了取出来,才贸然冲回火场——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能。
“可是,她有什么贵重物品?对于妙子的生活细节,我向来不会太过留意,她到底拥有哪些东西,我压根儿没概念。不过,她应该没有什么比生 命还宝贵的物品才对吧!于是,我又胡乱推测其他理由,可是全然缺乏可能性。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必须放弃这个与死人一起永远埋葬的疑问。英文有个说法叫做Dead Secret(绝对的秘密),妙子的死因正是名副其实的Dead Secret。
“你应该听过所谓的盲点吧?我认为,再没有比盲点作用更可怕的事情了。通常一提到盲点,多半是指视觉上的现象,但意识上其实也有盲点,也就是‘大脑的盲点’。有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会在不经意间忘记,有时我们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最要好的朋友的姓名。说到世上什么最可怕,我想应该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我一想到‘大脑的盲点’就会坐立不安。比方说,我要发表颇富见地的学术观点,万一‘大脑的盲点’忽然在那精心拟定的学说中发挥作用怎么办?一旦产生盲点,除非有什么机会可以消除,否则自己根本无法意识到实际上我们已经遭遇盲点。对于从事学术研究的我们来说,盲点的作用尤其可怕。
“可是,话说回来。关于妙子的死因,我渐渐地感到好像和我‘大脑的盲点’有关。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苦苦思索之际,有个声音在我脑中不断低语:还有比这个更明显的事实吗?有个模糊的、面目不清的幻象在我脑中蠢蠢欲动,不断暗示‘我就是你老婆的死因哦’。可是,当我追踪到离真相仅一臂之遥时,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北川按照预订计划,细细道来。他按捺住焦躁,尽量拖延亮出底牌的时间。他像一个孩子,正在享受虐杀蛇带来的快感,冷眼旁观野本的苦苦挣 扎。他先试一寸再试五寸,一次又一次地朝野本的要害戳刺。
他很清楚,这似乎是牢骚、似乎言不及义的长篇大论对野本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攻击武器。
野本默默听他叙述。起初他还会附和着说“嗯”或“原来如此”,渐渐地他再也不吭声一副听腻了无聊叙述的表情。
然而,北川坚信,野本是出于恐惧才陷入沉默。他知道野本是担心万一贸然开口,说不定会化为恐惧的尖叫声,因此索性保持缄默。
“有一天,越野来找我。越野就住在我家附近,他不但在失火时帮忙,还让我们借住他家,以渡过难关,对我非常照顾。那天他在分析妙子的死 因时为我带来重大的提示。越野表示,那是从某位目击者口中听来的,据说妙子当时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在熊熊燃烧的屋前来回奔跑。由于四周太过嘈杂,那位目击者听不清她到底在叫嚷什么,但那个男人确定妙子是因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焦虑异常。现场的人都冒死拼命救火,似乎没人注意到妙子的异常举动,过了一阵子,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名男子,朝妙子走去。”
说到这里,北川的眼神凛然一变,他意识到这番话会让对方陷入恐惧,便以毒蛇自暗穴中窥视猎物的目光,阴森凌厉地射向野本。
“目击者本以为那个男人会走到妙子身旁,没想到他竟骤然右转,折向来时的方向跑了。接着,妙子态度转为震惊,她杏目圆睁,仿佛要求助般四下张望。但那也只是瞬间的迟疑,下一秒钟她已纵身冲进陷入一片火海的屋子了……那名目击者也没多想之后的情形,他做梦也没料到那个举止不太正常的女人会被活活烧死,因而没夹杂在人群中观望后续发展。结果,当他听说第二天从火场挖出的是越野友人的妻子时,他满怀遗憾地道歉说,早知如此,他当时一定会立刻通知越野。
“听了这番话之后,我心想,妙子果然没有精神错乱,她的确是基于某种重大原因,才会贸然冲进火场。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走到妙子身旁,转眼又立刻消失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呢?’经我这么一问,越野竟然压低嗓门,神情严肃地说:‘关于这点我倒有个想法。’……事发之时越野慌忙地扛着我的行李奔跑,他曾经和一个男人擦身而过。他觉得眼熟于是慌忙转身试图确认对方时,那个男人已钻入大批看热闹的人群中,就此消失无踪。越野事后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你猜那是谁?那是和我、越野都非常亲密的多年老友……那个男人,为何碰到越野这个老朋友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逃命似的不知去向呢?为何我家房子失火,他却连慰问也没有就径自离开了?关于这些情况,不知你有何看法?”
北川的叙述渐渐触及核心。面前的野本依旧不发一语,脸上尽是某种异样的表情,他的双眼出神地盯着北川滔滔不绝的嘴巴。虽然打从一开始就不停地自斟自酌喝了不少啤酒,但他的脸色,与起初相较,苍白得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