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占了上风的北川像已获得事实真相般,兴奋异常,益发口若悬河了起来。
野本紧张得两颊似火烧,然而腋下却被冷汗浸湿了。
“不过,光听到这谜样的事实,我依然无从判断。我的确已逼近事实的真相,只是,所谓的真相,看似即将揭晓,偏又毫无答案。即便已逼近到 无限小的距离,还是无法触及本质,这不禁令人感到焦躁难耐,而比焦躁更严重的,即是恐慌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这分明就是‘大脑的盲点’在起作用,因而不住地浑身打战。一转眼,又过了两三天。
“没想到,一桩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成了戳破这个盲点的契机。我犹如大梦初醒,一切皆水落石出。我当下气得拔身跳起。那家伙,越野告诉我的那个男人,就是我恨了又恨、怎么恨也恨不够的浑蛋。我恨不得马上冲进他家,活活掐死他……抱歉,我太激动了。我应该冷静地慢慢叙述才对……就在这时,我望着孩子,他正被妙子娘家找来的新奶妈抱在怀里。孩子对新奶妈还很陌生,一直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无助地吵着要死去的母亲。孩子的天真实在让我好心疼。
“然而,留下这么可爱的孩子离开人世,不是被人杀害的母亲更加可怜。想到这里,我依稀听见初为人母的妻子自另一个世界声声呼唤‘宝宝宝宝’的声音。
“我想,这一定是妙子死不瞑目的冤魂在向我诉说,暗示着什么。妙子喊‘宝宝,宝宝’的声音,让我刹时受到强烈震撼。对了,一定是那样没 错……除了‘宝宝’,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令妙子丧失理智、奋不顾身地投身火海……一旦打破盲点,长期遭到遏阻的思绪如海啸般喷涌而出。
“当时,我先带着孩子逃到朋友家避难,妙子或许完全不知情。火灾现场的情况太过混乱,的确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一跳起来就立刻抱起孩子冲出去,一边对刚从被窝爬起来慌张穿衣服的妻子大吼:‘快逃!小孩我带走!’不过,我不确定手忙脚乱的妙子是否听清楚我喊叫的内容。说不定她根本无暇多想,凭着本能逃到屋外后,这才想起孩子。所以她才会不停地喊着‘宝宝,宝宝’,焦急无助地在屋前转来转去。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人的心理会和平常的截然不同。最好的证据就是连我自己第二趟搬行李跑向越野家时,都还不断怀疑‘咦,孩子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里,北川略微顿了顿,仿佛要确认效果般,眼角一斜,用余光窥视野本。当他发现野本脸色愈加苍白,甚至紧咬着牙关,便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叙述推向关键点。
“假设有个很固执的男人,对某个女人怀恨在心。男人想尽办法找机会报复这深仇大恨,却意外碰上女人的家中失火。基于某种机缘,男人正好在场,他幸灾乐祸地旁观女人一家惨遭横祸的景象时,发现女人正在门口仓皇徘徊地嚷着‘宝宝,宝 宝’。于是男人灵机一动,心想这正是大好机会。
“他当下凑近女人身旁,用催眠般的声音暗示她:‘宝宝啊,正在屋里睡觉呢!’说完随即离开。这是何等令人防不胜防的完美复仇!若是平 常,想必谁也不会轻易被这种暗示左右。可是,若想杀害一名心急如焚、担心孩子安危几欲疯狂的母亲,又不留下任何犯罪的线索,这可是万中选一的障眼法。我虽是愤怒,却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出色机智。
“过去,我一直认为天底下不可能有那种绝对不留下证据的犯罪手法。可是,该如何解释此计谋的巧妙处?就算思维再怎么严谨缜密的法官恐怕也找不到任何足以制裁他的蜘丝马迹吧!那句除了已逝的人之外,任谁也没听见的耳语,能当做什么证据?或许,的确有几名目击者发现他的怪异举止而留下印象,但是,那又能怎样?为了慰问家逢不幸的友人的妻子而到她身旁说几句话,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嘛。纵使退一步,假设那句耳语真的被某人听见,那个男人想必也是有恃无恐:‘我当时是真的相信宝宝还在里面才会那样说,就算嫂子因此投身火海而葬身火窟,那也不关我的事。难道你以为,我事先就能料到她会做出那种疯狂的行为吗?’他事后只要这么说不就推得一干二净了,这是何等残忍的阴谋啊,这个人的确是杀人天才,你说是吗,野本?”
北川说到这里再次停住,而后,一副接下来总算要戳向要害似的,紧张焦躁地频频伸舌舔唇。他就像一只猫,思索着如何逗弄奄奄一息的老鼠,他的眼神凄厉而又虎视眈眈,直直地盯着野本。
北川一开始之所以与野本认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两人同校,更重要的是,当时这群年轻人疯狂地仰慕同一个女子,才会物以类聚。身为其中一 员,彼此看对方眼红却又密切保持联系,个个野心勃勃地怀着不俘获芳心不罢休的劲头。
在这个团体中,除了北川、野本之外,还有另外两三名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发生那场火灾时,收留北川一家人避难的越野也是其中之一。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年轻人,如今各自跻身小资产阶级,但他们难忘昔日交情,依旧保持联系。
那么,处于这个团体中心的幸福女子又是谁呢?她就是日后的北川夫人妙子。妙子是东京山手地区传统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按当时对女性的评 价标准来看,妙子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缺的少女。她年轻貌美,就算冠以某某西施的名号也不为过;另外,当时妙子刚从一个教育方式颇为传统的技艺学校(4)毕业,各方面的素质比一般女性高,却不若时下一般年轻女孩开放,举止优雅温婉,这要归功于妙子传统守旧的母亲的言传身教。
北川算是妙子家的远亲,求学期间寄宿在妙子家,于是,北川的书房便自然而然地成为这群仰慕妙子的年轻人的聚集地。
北川当时的个性就已经有点儿古怪孤僻,在研究学问方面虽然不比其他人逊色,却不擅长应酬交际。即使如此,他的书房依旧高朋满座,这都是因为只要来找他,纵使不能和妙子一起谈笑,至少有机会趁着她出来招呼或端茶时一睹芳容,说穿了,这群朋友积极地拜访北川,不过是名义上的借口罢了。最常出入他书房的就是野本、越野以及其他两三人。这几个人彼此间的暗斗激烈到非同小可的地步,但终究仅止于台面下的斗争。
而其中,野本的行动最为积极,容貌也最俊秀,在校时不仅是优等生,他还是个懂得察言观色、长袖善舞的交际家,总是理所当然地抱着舍我其谁的自信……不仅他本人如此自信,其他竞争者虽感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条件优越。那段时间,北川书房的高谈阔论永远是以野本为中心。偶尔妙子也会出席,此时若野本不在场的话,气氛就有点儿尴尬;但倘若野本在场,连她也能轻松地加入对话,也仅有野本在场时她才会开怀大笑。过了 一段时间,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如愿接近妙子。当年,所有人都认为野本会是最后的胜利者。野本自己也如此深信。他相信,下一步只差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