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在《两分铜币》里,失业赋闲、一筹莫展的两人唯有想象力自由活跃的情节,正好反映出乱步当时面临的悲喜剧遭遇。
倘若允许我以黄昏文学这个独特的名词来诠释,江户川乱步早期的短篇小说可说是该体裁的一种。无论是《两分铜币》、《二废人》、《D坂杀人事件》、《心理测验》等早期短篇,都氤氲着黄昏时分那种略带颓废阴森的昏暗感。
麻痹神经的 迷乱的图案强烈刺激的梦境余韵渲染出落日的黄褐色深浓酸败钝重、钝重的都会暮霭……
这是蒲原有明(3)诗作《落日》中的一节,江户川乱步早期短篇的世界,隐约流露着与这首诗相近的忧伤氛围,这种难以形容的景象到底是什么?想来,这独特的情感似乎是透过作品散发出的某种底层生活者的意识,不,更直接地说,即失业者落魄意识激发出的情感。就这点而言江户川乱步的世界与宇野浩二(4)的世界正好交错。除此之外,影响江户川乱步的日本作家尚有谷崎润一郎和佐藤春夫(5)。在这几位知名作家当中,乱步尤其醉心于宇野浩二的作品,甚至专程拜访过他,而宇野浩二的创作世界里,亦流露出以文士为名的某种流浪民工的生活色彩。乱步虽对谷崎与佐藤的反自然主义倾向深有同感,但在气质上,比起具有贵族气息的谷崎与佐藤,他对宇野浩二那种底层社会气息更感亲近。
宇野浩二在早期小品《清二郎梦想之子》的序文中写道:“每当我想起过去卑微的生活时,我会无法判别何者为真,何者是我的梦境。这样的我,似乎可以顺其自然地将一切真实视为梦境,一切梦境视为真实。”这种梦想家的倾向,与乱步如出一辙。有一回,当《新青年》进行问卷调查,问到若人生中缺少了什么会最困扰时,乱步的回答就是“梦”。
就实际作品来看也是,举例来说,乱步似乎将宇野浩二的《阁楼上的法学士》视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原型。宇野这篇作品的主角乙骨三作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一样,就算是在大白天也习惯吃完饭后立刻钻进壁橱里睡觉,那种生活方式及情感与《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极为相似。当然,《阁楼上的法学士》完全没有推理小说的情节,所以丝毫无损于乱步作品的独创性,但出场人物的心理状态相仿,这点算是一种趣味吧!从《阁楼上的法学士》里的乙骨三作身上仿佛可以闻到宇野浩二的体味,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乡田三郎同样掺杂了江户川乱步真实的生活体验。《侦探小说四十年》里曾提及,当年二十四五岁的乱步正任职于三重县鸟羽的造船厂。然而,他已厌倦了这份工作,整日窝在壁橱里睡觉。这段年轻时的经历与天花板孔穴的机关组合在一起,遂创作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由这件小事便可看出,一心只想逃避现实的江户川乱步,在早期的短篇作品中是多么尊重现实性,完成于同一时期的《D坂杀人事件》和《人间椅子》中亦可窥见这种写作特色。《D坂杀人事件》的直条纹浴衣与格子门的诡计手法,是乱步从守口搭电车前往大阪时,看到火车铁轨与禁止通行的栅栏交叉因而萌生的灵感。此外,据说在写《人间椅子》前,江户川乱步曾与横沟正史一同前往神户的家具店,并指着扶手椅问店员:“这个椅子里面可以藏一个人吗?”由此可看出乱步写作时,注重写实的严谨态度。
正如忠实记录外在事实的写实主义,自然也有凭想象力虚构出的写实主义。无论哪一种,创造而来的主体与现实都处于一种紧张关系,这点自不待言。如同沙特在《想象力的问题》中所述:“透过非现实存在,能够在某瞬间赋予让意识挣脱‘世界内存在性’的看法,而这种‘世界内存在性’才是想象世界成立的必要条件。”乱步的早期短篇作品,正是这种想象力的逆说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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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就推理小说的角度切入,江户川乱步短篇作品中的诡计多半是利用一人分饰两角与暗号。中岛河太郎(6)在《鸟瞰乱步文学》中特别提到,对于在一般推理小说中,占有极大比例的密室和如何瓦解不在场证明,江户川乱步显然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只集中笔墨于一人分饰两角,中岛指出这种倾向是来自乱步的双重人格。的确,受到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与爱伦•坡的“威廉•威尔逊系列”(William Wilson)影响而产生的一人分饰两角的构想,在《双生儿》、《幽灵》、《一人两角》、《湖畔亭事件》、《帕罗拉马岛奇谈》、《阴兽》、《何者》等多篇作品中都一再出现,再加上通俗长篇小说里的乔装变身,这类例子可说是不胜枚举。乱步在《悬疑说》中表示:“近代英美长篇侦探小说,高达八成都是以某种形式采用一人分饰两角的诡计,甚至频繁到了令人诧异的地步,但这与其说是作者毫无创意的证明,不如视为一人两角所带来的恐怖是多么具有魅力的证明。”这段话同样可套用在乱步自己身上。
乱步具有双重人格,这点他自己也承认,而横沟正史在《“双重面相”江户川乱步》这篇文章中曾经提及:“战后的乱步完全变了。熟知乱步年轻过往的推理作家曾表示,战后乱步的改变着实令人惊讶。”由此可见这应具备某种程度的真实性,不过,若将这种改变视为乱步的人生从纯粹、有洁癖的艺术家转型为妥协的现实家,这样的双重人格或多或少是具有艺术家灵魂的人为了在世上求生存所必须面对的宿命。前卫艺术家岩田丰雄成了大众作家狮子支六(7),纯文学作家色川武大成了麻将作家阿佐田哲也(8),并没有人因此批评他们是双重人格,为何仅有江户川乱步遭受如此待遇呢?
想来应是出于乱步的艺术家良心过于极端纯粹、洁癖吧。“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出乎寻常的嫌恶同类”、“厌人癖、孤独癖,表现在外的则是不与人交际”,可见乱步从小就受到强烈疏离感的折磨。当他就读爱知县立第五中学时,由于厌恶跑步与机械式体操,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请病假。十六岁时便与一名友人逃离宿舍企图前往满洲因此遭到停学处分。他无能力处理周遭现实,相反的,空想之翼却无限延展。前往满洲这个突兀的计划以及大学毕业后渴望到美国的梦想,都是为了脱离现实的疏离感在起作用。但是,就像攻击风车的堂•吉诃德,江户川乱步逃脱现实的尝试,表现在外的是他一再更换工作,但一切终归徒劳。再加上,正如《乱步悄悄话》也曾揭露的,乱步在精神上的同性恋倾向,必定使得他的孤独感越发严重乱步的同性恋倾向,从他读了村山槐多(9)的《二少年图》后的感想也可看出,然而也仅限于极为形而上的精神概念,他将一切肉体之爱都视为赝品而严拒在外。这种恋爱,在现实世界终究无法实现。
以《一人两角》为始,乱步异于常人的变身愿望、隐身衣愿望以及乌托邦愿望,与其说是双重人格,不如说该视为乱步企图摆脱现实疏离感的强烈渴望。因为,这其实是想脱离自己目前的身份、想眺望眼前的自己以外的世界,是一种抗拒现实的欲望。少年时代曾是白净美少年的乱步,三十几岁头发便渐渐稀疏了,这种肉体上的自卑感或许助长了他的变身愿望。如同山村正夫(10)在一短文中所述,他在战后到达某个年龄后,之所以不再有厌人癖反而变得善于交际,或许不是变得开朗,而是因为自卑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