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铜币
川口松太郎(18)曾说,江户川乱步是位“之后写的作品若没有比之前的作品更为优秀就毫无意义的作家”。也因此,大正十二年至昭和四年这段时间的早期短篇作品,每一篇都是呕心沥血之作。站在作家良心的立场,想量化推理小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大正十二年以《两分铜币》 出道到第二年大正十三年为止,乱步在这两年间发表的除了处女作之外,也不过只有《一张收据》、《致命的错误》、《二废人》、《双生儿》等五篇短篇小说。单凭这样的文章量也可看出,乱步对每篇作品是如何倾注全力付出热情。大正十三年年底,他辞去《大阪每日新闻》广告部的工作开始专心写作,到大正十五年为止,这两年间他的创作欲极为旺盛,甚至写了几部长篇,而在写完《一寸法师》与《帕罗拉马岛奇谈》后,他意识到自己已陷入瓶颈。“我陷入对作品的羞耻、自我厌恶、对人类的憎恶中,以较生动的说法举例,地面上如果有个洞的话,我还真想钻进去躲在里面。最后,我选择将妻小留在东京,漫无目的地踏上旅程。”(侦探小说四十年)虽有来自众多报章杂志的邀稿,背水一战的乱步还是决定让妻子以出租房屋为业,自己则在新的创作热情出现前停止卖文鬻稿这是多么纯粹的精神,这种诚实态度令我深受感动。然而,总不能永远以没有创作热情为由,持续过着仅靠租赁收入的生活,虽然生活基本开销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乱步零用钱日渐短缺的日子也开始了。
这段时期创作的是乱步转型期的力作《阴兽》,在这 个故事中,乱步让主角高难度地一人分饰三角,不愧是乱步休养生息后的倾力之作,无论是最后令人跌破眼镜的结局,还是乱步自己化身为大江春泥的戏谑式描写,都可说是可以打满分的作品。不过,这里必须留意的是,日后愈形露骨的SM变态性欲在此已相当大胆地浮上台面。性虐待倾向早在初期短篇《D坂杀人事件》就已出现,但在这篇作品中,杀人被视为施虐狂与受虐狂的“合意杀人”,在作品内部也保有基本上的必然性。可是到了《阴兽》,那不过是用以烘托女主角魅力的通俗手法。
经历过渡期后,乱步终于体会到“生存就是妥协”。
简而言之,虽然不想写无聊的故事,但他需要钱。出去工作当然就不用勉强自己创作无聊的作品,问题是他偏偏最不擅长的就是像一般人一样出外上班。他羞于向靠租赁维持生计的妻子开口要零用钱,置身在这样的矛盾中,他下定决心从艺术家转为现实主义者。
自《孤岛之鬼》起,历经《蜘蛛男》到《猎奇的结果》,乱步一股劲儿地投入通俗长篇小说的创作中。据他自己表示,这时他多少有点儿自暴自弃了。
这些通俗长篇小说,就作品品质难以和早期的短篇小说相比,但也正因为通俗而获得社会大众如雷的欢呼。江户川乱步的名声,不是借由优秀的作品,反倒是被这些他自认为低俗的作品炒热。这点就争取更多推理小说读者而言固然有其意义,但相对地,也令人误解了推理小说的真正价值,可说是一种损失。
诗人长谷川龙生(19)曾说,乱步的作品就像小儿麻疹,只要得过一次便终生免疫,指的是乱步的通俗长篇小说与少年读物。
乱步的通俗长篇小说大多以惊悚小说为主,内容强调的是吓人的煽情猎奇,这是因为乱步敏感地察觉到,比起讲求逻辑的本格推理小说,一般读者更喜欢怪诞、幻想小说。他在《怪谈入门》中是这么说的:“在英美等国,一般而言,本格推理小说比怪谈更盛行,反倒是在日本,本格推理小说仍局限于少数读者,倒是怪谈受到压倒性欢迎。根据我过去的经验来说也是如此,比起《两分铜币》和《心理测验》、《白日梦》和《人间椅子》、《镜子地狱》等带有怪谈倾向的作品,不管是对知识程度高的读者还是一般大众,明显受到更多欢迎,不可讳言,这点的确影响到我当时的创作态度。”从乱步这种想法中也可看出,这些通俗长篇的主流是以乔装为主的变身愿望的多样化表现,以及在《白日梦》 与《虫》早已蕴藏的残酷异常趣味的显在化表现。尤其是把美女尸体做成石膏雕像和菊花人形的人偶嗜好,在《蜘蛛男》与《吸血鬼》等多篇作品中都曾提及。具有残虐嗜好的情节的,则是《孤岛之鬼》中制造残疾者的构想,以 及《盲兽》吃人肉的描写,尤其是后者,作者自己重读后甚至反胃作呕,之后遂将部分内容删除。
有趣的是,乱步早期短篇作品看不到的密室趣味,在这个时期多少可以发现,描写凶手既是被害者又是名侦探的《何者》,就某种角度而言也是与脚印结合的密室构想,到了《孤岛之鬼》和《吸血鬼》则是以更明确的形式处理密室。除此之外。《黄金假面》中有某种暗号,而《黑蜥蜴》则是应用了《人间椅子》的诡计。就这样,在通俗长篇小说的领域几乎完全找不出新情节,在架构上也多半像《猎奇的结果》那样分裂。不过说到在架构上较无破绽的作品,我想至少可举出《黄金假面》,立足于伊登•菲尔波茨(20)作品的《绿衣鬼》以及《暗黑星》等三篇。
支撑这些通俗长篇小说的根本思想到底是什么?想来,应可远溯至《帕罗拉马岛奇谈》的乌托邦愿望吧。若将乱步早期的短篇作品比喻成被囚禁在顽强现实框架里的梦幻世界,那么,这些通俗长篇的世界完全就是成人的童话世界,是个奇妙的人工仙境。不知你可曾想起,在早期短篇作品的黄昏世界中,唯独《帕罗拉马岛奇谈》散发出绚烂的鲜丽色彩。这篇作品的出场人物说:“若以恐惧上色的话,能够令美感倍增,想必再也没有比海底更美的景色吧。”这种在恐惧中发现美感的思想,或许正是这些通俗长篇小说的主干。《帕罗拉马岛奇谈》的乌托邦以更为通俗的形式在《大暗室》复活为邪恶的乌托邦,这种倒错的美学理念,似乎浓厚地流淌在许多通俗长篇小说的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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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执笔写通俗长篇的数年后,也就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乱步第一次尝试创作少年读物,亦即同年一月起在《少年俱乐部》连载《怪人二十面相》。若要问乱步的通俗化之路有何意义,那首先肯定得例举出这种少年读物吧。放眼战前、战后,再也没有比乱步的少年读物更能激发少年梦想的作品了。“我起初打算写类似少年亚森•罗宾的故事,题目同样定为《怪盗二十面相》,但是当时少年杂志的伦理规定远比现今严格,不能使用‘盗’这个字,因此虽然念起来不通顺,还是勉强改为‘怪人’。故事情节类似怪盗亚森•罗宾的翻版,与撰写成人读物相较,《怪人二十面相》轻松多了。”乱步在《侦探小说四十年》中如此回忆。不过,我认为《怪人二十面相》还是以怪人为题好。因为,怪人二十面相与亚森•罗宾一样,并非单纯的大盗,他同时也很有艺术家品味,而且极力避免伤人,是个乐于和宿敌名侦探明智小五郎斗智的高级绅士。从《少年侦探团》、《妖怪博士》、《大金块》等战前作品,到战后的《青钢魔人》、《透明怪人》,“怪人二十面相系列”就推理小说的角度来看,只不过是以乔装为主的寻常诡计的不断重演,然而,这些作品与成人趣旨的通俗长篇不同,少了猎奇煽情与荒谬无意义的成分,成为带给少年推理小说梦想的最佳入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