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掩埋的人生
到达最上面的台阶时,莱拉打开她的门,看见我,指着我肩膀上的箱子,问道:“那是什么?”
“卡尔剩下的文件。”我说,“我刚拿到。”
她兴奋得两眼放光。“我能看看吗?”她说。
自从莱拉读了庭审记录里检察官的开庭陈述后,卡尔的案子成为我的诱饵,让莱拉进入我的公寓,让我可以与她共处。如果说我想深入挖掘卡尔·艾弗森的故事与我对莱拉的爱慕没多大关系,这是在撒谎。
我们进入我的公寓,在箱子里翻找起来,箱子里有几十个厚度不一的文件夹,每个上面标着不同的证人的名字,或者取证、照片、调查之类的标签。莱拉拉出一个标为日记的文件夹;我拉出另一个写着是尸检照片的文件夹。我记得那位检察官在开庭陈述里曾提醒说这些照片十分凶残。我还记得卡尔的公共辩护律师伯塞尔·科林斯说过的话,以及他第一次看见这些照片时的反应。我需要看看这些照片——不是我的作业需要;我需要理解克丽斯特尔·哈根到底怎么了。我需要将人名和脸对应上,看看她长什么样子。我需要测试一下我的勇气,看我是否承受得了。
验尸照片文档是箱子里最薄的,也许包含几十张长八英寸宽十英寸的照片。我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我迅速打开文件夹封面,就像撕掉一个绷带,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冲我笑。那是克丽斯特尔·哈根的新生入学照片。她金黄的长发从中间分开,鬈曲在脸际,模仿法拉赫·福西特[2],那时大多数女孩都如此。她的笑容甜美迷人,白色的牙齿在柔软的嘴唇后面闪闪发光,眼神里闪烁着一丝调皮。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那种年轻男人想要去爱,老男人想要去保护的女孩。这应该是那位检察官展现给陪审团看的照片,以此让他们为被害者感到痛心。他应该还用到了另外一些照片来让他们鄙视被告。
我盯着克丽斯特尔的照片看了几分钟。我试着去想象活着的她,去上学,为分数、男孩子们或各种各样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忧愁,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似乎难以抵挡,而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却相当平淡。我试着去想象成年后的她——从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的新生啦啦队队员到有着干练头发开着小型面包车的中年母亲。我为她已经离世感到遗憾。
我翻到下一张照片,一时间心跳停拍,倒抽了一口气,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等待呼吸平稳。莱拉在读她的日记——她读得十分入迷,没有注意到我的震惊。我只看了那图像一眼,就足以让它深深地烙在脑海中。我再次打开文件夹。
我预料到她的头发没有了;烧掉头发并不需要太高温度。我没有料到的是她的嘴唇也烧没了。她的牙齿,在她的新生入学照中亮白的牙齿,从她的颌骨突出出来,被火熏成了黄色。她向右侧卧,露出原本是她左耳、脸颊和鼻子的软化组织。她的脸不过是张绷紧的烧焦皮肤的黑色面具。由于她脖子上燃烧的肌肉萎缩,她的脸扭曲,用怪异的表情回头张望,像是在模仿尖叫。她的腿蜷曲成胎儿的姿势,她大腿和腿肚的肌肉熔化到骨头里,像牛肉干般干枯焦黑。她的两只脚烧得只剩下残根。她右手的手指蜷缩进手腕,塞进她的二头肌和胸部。大火的热量收缩了软骨和筋腱后,她所有的关节缠结在一起。
我能看出那张铁皮掉到她身体的位置,保护她的部分躯干免受大火侵蚀。我强忍住想呕吐的冲动,翻到下一张照片,显示的是克丽斯特尔被翻过身,身体缩成一团。法医把克丽斯特尔的左腕放在他戴了乳胶手套的一只手里。她的左手压在身体下面,肌肤被保护得好一些。法医的另一只手里,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那个破裂指甲的边缘,与她左手的其他指甲相匹配。这就是他们从卡尔家到他的工作棚的台阶上发现的假指甲。
我合上文件夹。
克丽斯特尔的家人看过这些照片吗?他们肯定看过。他们出席了庭审。这些照片是庭审证物,很有可能被放大到整间大法庭都能看到的尺寸。坐在法庭里看见这些照片,看到他们的漂亮女儿被烧得面目全非,是什么感觉?他们怎么不冲向隔开旁听席和被告的护栏,撕开那个男人的喉咙?如果这是我妹妹,一个拿着短棍的老法警绝对拦不住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打开文件夹,看克丽斯特尔的那张入学照片。我感觉我的心率变得温和,呼吸回复正常。哇,我想到,我还从来没有对一张照片有过如此发自肺腑的反应。那个美丽活泼的啦啦队队员与烧焦尸体并置让我为卡尔在监狱里被幽禁几十年感到欣慰,让我为明尼苏达禁止死刑感到遗憾。如果这些照片对我产生了这样的影响,它们对卡尔的陪审团肯定也产生了类似的影响。卡尔不可能自由地走出那间法庭。为死亡的克丽斯特尔报仇,这是陪审团最起码可以做到的。
就在那时,手机响了,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认出了奥斯丁的区号507,但不认识那个号码。
“你好?”我说。
“乔?”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我是乔。”
“我是特里·布雷默。”
“你好,布雷默先生。”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我笑了。特里·布雷默是妈妈和杰里米所居住的复式公寓的房主,我过去也住在那里。想到这里,我的笑容褪去了。“出什么事了?”
“出了点小事故,”他说,“你弟弟试图在烤箱里加热一块比萨。”
“他还好吧?”
“他没事,我想。他引爆了烟雾报警器。报警器响个不停,隔壁的艾伯斯太太过来察看。她发现你弟弟在房间蜷作一团。他真的吓坏了。他来回摇晃并摩擦他的双手。”
“我母亲在哪里?”
“不在家里,”布雷默说,“你弟弟提到她昨天去开什么会了。她还没有回来。”
我想要击打什么东西。我把手握成拳又缩回,眼睛注视着一片光滑的墙面,想打上一拳。但我知道那毫无用处,除了会让我的指节瘀伤,我的住房押金作废。那肯定不会让我的母亲成长。那也不会让杰里米免于惊慌。我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松开拳头。
我转向莱拉,她一脸胆心地看着我。她听到了足够多的对话,足以猜出发生了什么。“去吧。”她说。
我点点头,抓起我的大衣和钥匙,走出门。
四
特里·布雷默弓着腿站立,后口袋里装着一罐供咀嚼的烟草,他是个老顽童,在奥斯丁拥有一家保龄球馆、两间酒吧和几十间公寓。他本来可以执掌一个跨国公司,如果他拥有的毕业证是哈佛商学院的而不是奥斯丁高中的话。就房东来说,他很不错,亲切友善,反应积极。我的第一份保安工作就是他给我安排的,就在他名下简陋狭小的皮德蒙特酒吧里。那是在我十八岁之后的几个星期。他过来拿房租——我妈妈把房租挥霍在了前一个周末去印度赌场的旅行上。他没有冲我们大叫,威胁要赶我们走,而是雇佣我看门,收拾桌子,从地窖拿桶装啤酒。对于我来说这是桩好买卖,因为我口袋里有钱进账,还教会我如何应付愤怒的醉鬼和白痴。对于他来说也是桩好买卖,因为如果我妈妈挥霍掉了我们的租金,他可以直接从我的支票里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