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黑鸟
这对男女怎么看都不像恋人。我暗自想象,大概是男方迷上女方,也就是单恋,更坦白地讲,感觉那女的只是在利用这男的。虽然不到诈欺的地步,但女子似乎在利用男子的感情取得一些东西。要问是什么东西嘛,约莫是高档饰品,要不就是足够买高档饰品的金钱吧,两人便是如此不登对。我正兀自猜测着,男子忽然抬起汗涔涔的脸大声宣告“我一定会拚完整碗”,嘴里的面屑顿时喷到桌上。“嗳,不要讲话,很脏耶。”女子忍不住开口。
坐在我对面的广濑明听到话声,不禁回过头,这才注意到那对男女。
“喂,”茧美叫住经过我们桌旁的店员,“那家伙嘴里的面都喷出来了,算是犯规吧?”茧美的嗓门之大,害遭点名的邻桌男子脸颊抽搐,接着眼神一变,死命捡起桌面的面屑就往嘴里塞。见到这犹如捡残羹剩饭吃的行径,同行女子更露骨地表现出不悦。
“只是那么一点面条,”店员面无表情地回答:“应该没关系吧。”
“哼,是嘛。”茧美懒洋洋地应一声。
话说回来,也不能一直停筷盯着他们,我此刻的严苛处境与那男子其实不相上下。虽然还有一些时间,但惊觉自己居然在神游,我连忙抓起筷子。碗里的面条浸泡在汤里,已膨胀许多。
我喝口水,使劲咽下。
“休息一下吧?”广濑明担心地建议。听到这句关心的话,我差点没掉泪。尽管说着“没关系,我还OK”,但我自知脸色发白。巨大的碗仍残留大量面条,该不会打挑战开始到现在都没减少吧?我拉高筷子,夹起的面条却一溜烟滑落。那种食物已经够了,不要再塞进来!我的身体顽强抗拒。某种东西不停堆积在体内,那是对拉面的憎恶产生的精神沉淀物。手上的筷子一径翻弄着面条,“呼——呼——”我的气息益发紊乱。
“瞧瞧,这小子多么努力。”茧美指着我,斜睨广濑明。“他如此拚命想跟你分手,你体谅一下他吧。”
广濑明以彷佛撞见弒亲仇人的恐怖目光瞪视茧美,然后带着遭至亲背叛般的寂寥神色看向我。像在控诉“为何做得这么绝”,我的胸口窜过椎心的痛楚。
“嗳,”广濑明忽然幽幽开口:“之前不是跟你聊过,男人为什么对美女毫无抵抗力?”
干嘛突然提这话题?我不禁抬起头。
“我之前交往的男人也是这样。”
“你说那个伪迪斯尼啊。”茧美哼笑一声。
“每次看到电视上的女演员,男人就会莫名兴奋。星野君也不时会怔怔望着连续剧里的女角吧?”
“不是的。”我答道。
“不管是不是,依我看,你的确很在意。”
“真的不是那样。”我只在意某个女演员,而不是所有美女,何况这是有原因的。
“说到底,男人都属于外貌协会。这么一想,就觉得好寂寞。”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再三重申后,瞥茧美一眼,继续道:“证据就是,我的结婚对象是她。”
茧美故意像演戏般夸张地扭着身子接口:“没错,男人对美女都毫无抵抗力。”
只剩十分钟左右时,我的速度骤减,盯着碗却无法动筷。试着深呼吸,竟发现有东西缓缓涌上喉头,我连忙摀住嘴。温温的液体就要溢出,我硬是咽回食道。广濑明起身关切“还好吗?别硬撑”,茧美却出声恐吓“吐出来就输了,小星野。那样就不能和我结婚喽”。
我点点头。自己究竟为啥要干这种事?我已放弃思索,一想到不久后就会被抓上“那辆巴士”,“多那多那”地带去远方,胃部一带便不由得发颤,恐惧到竖起背上寒毛。然而,此刻我得将那件事赶出脑袋才行。拉面,我现在只能想着拉面。
邻桌的巨无霸拉面攻防战同样进行得如火如荼。单眼皮、茄子脸的男子激烈喘气,直瞅着碗内。虽然没办法悠哉地观察他的战况,但就瞄上一眼的印象,他似乎剩不少面条。
“咻呼——咻呼——”,我暗骂着是谁的喘息这么吵,才发现出声的是自己。我放下筷子,又喝口水。茧美一脸厌烦地望着我叹气,奚落道:“实在有够窝囊。”
八
不久,双人座那桌的女子突地站起。
“怎么啦?”满嘴拉面的男子问道,我也十分在意。“好像溅到面汤了。”女子以做作的娃娃音回答,边拿手帕轻拍白衬衫的袖子。
“啊,抱歉。”茄脸男急着起身,不小心喷出面屑。于是,为了捡面屑,他又弯下腰,却撞到桌子弄出声响。看着这一幕,茧美大剌剌地哼笑出声。女子边擦袖子边煽情地说:“噢,你继续吃,我去洗手间清理一下。”语毕便转身离座,脸上明显流露不悦之色。
“又不是多严重的污渍,喷到一、两滴而已,干嘛气呼呼的。”茧美一副嫌烦的语气,“她应该正脱掉衬衫,用力搓洗袖子吧?欸,我说你呀!”她喊的是茄脸男。
“呃?”男子一头雾水,拿着筷子便转向我们这桌。
“呃什么呃,你是不是跟那女的讲好,假如你吃完那碗拉面,她就答应跟你交往之类的?”茧美问。
我看看尖锐质疑的茧美,又看看茄脸男,边捞起碗里的拉面,小口小口地吃着。
“不用否认,不然你拚老命挑战巨无霸拉面还会为哪桩?”茧美咄咄逼人,“我说中了,对吧?”
“我不求跟她交往,只是约定挑战成功就一起去看电影。”男子回答。那夹杂着拉面的黏腻咬字方式,颇有二愣子说话的感觉。
“喂喂喂,骗谁呀?”茧美大声叹道,我不禁担心店员会冲过来关切。但我毕竟顾不到那儿去,便埋头继续动筷。然而,一旦拿起汤杓舀汤,却只涌上一股用小汤匙舀湖水般的无力感。
“为了一次约会,就得吞下这种难吃到爆的拉面?欸,你至今进贡给那女的多少钱?”
尽管想着这话未免太没礼貌,我还是只能不断把面夹进口中,边催眠自己的嘴和胃“这不是拉面,是别的东西”,然后咀嚼吞下。
男子放下筷子,擦擦汗发出“唔”地一声。我瞥他一眼,只见他下巴仍黏着面屑,与其说难看,其实更显悲哀。
“嗯,你要问总共多少……”不知是不是太耿直,男子竟打算回答根本不必理会的失礼问题。接着,他报出一个金额。就双手奉送给没在交往的女性的金额来看,那数字只能以天价形容。“那么多?”一旁始终默默聆听的广濑明忍不住惊呼。“会不会太过分?”我也讶异不已,但吃进去的东西差点喷出,我连忙闭嘴。
男子胀红着脸,并未反驳,又拿起筷子,瞪着面碗。
“别怪我直说,你再拚也是枉然。”茧美语气十分粗鲁。
男子只自顾自地嘟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