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之祭
“……若英姐她为什么要用一支断箭自杀?”
“你终于注意到这个疑点了。我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推测她是想选择和江离一样的死法,毕竟她们感情那么好。但是后来我会想起某些疑点。若将那些疑点与若英自杀的方式一起考虑的话,或许能推出某个结论。”
“什么疑点?什么结论?”
“我们在江离那里见到的那块木牍,上面有涂改的痕迹,在第三行的‘我’与‘心’字之间。第三行开始是江离的笔迹,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有按照我们一般人的习惯用书刀将写错的地方刮去,重新书写,而是直接将错字涂抹掉呢?露申,你发现了吗,在江离和若英共同居住的地方,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一把书刀。不仅如此,昨天你在我的房间,突然抄起我案子上的书刀走向我的时候,若英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呢?你也听到了吧,她那个时候喊了‘不要过来’。”
“这到底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若英对刀具心存恐惧。恐怕,刀具会激起她不快的体验——例如,用匕首弑杀了自己的全部至亲。”
露申在震愕中陷入沉默。
“不过,若英杀害至亲的理由并非如她告诉你的那样,只是为了被更加宽和的家庭收养。行凶的时候她刚刚从死亡的边缘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出于自保的目的才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让我们回想一下你为我讲述的案情吧。你在叙述观上沅的尸体时提到过,尸体旁倒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木桶,还有一段被割断的绳索从树上垂落,距离地面约有七八尺的距离。我认为,从现场的这两处细节就可以推测出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记得你提过一个假说,认为芰衣姐才是凶手。那时你对绳子和木桶都做出了解释,你说绳子是伯父挂上去的,为了将若英姐吊起来打。准备一只木桶则是为了在若英姐昏过去的时候用水将她泼醒……”
“但这个假设不能成立。我之前的推理恐怕忽略了天气因素。案发的时候,若将一个木桶盛满水放在院子里,恐怕不用多少时候桶里的水就会结冰吧?那样一来就派不上用场了。小休死后,我才想到木桶或许还能派上其他的用途。”
“小休……你是说——”
“绳子、木桶,两者组合在一起,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了:上吊自杀。恐怕那条绳索被割去的部分,是个环状的绳套吧。而且,在它被割下之前,若英的头颈应该已经套在里面了。”
“你是说伯父他……”
自露申心底涌起的不祥预感令她窒息。她知道葵后面要讲的话是她不想、也不该继续听下去的。经历了若英的死,此时露申已经对可能遭到的打击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这是关乎曾与她朝夕相对的观若英的事情,尽管它很可能是观氏家族的往事中最令人胆寒的一桩。
“是啊,”葵点了点头,“恐怕你伯父在一番鞭打之后,强迫观若英用那条绳索自缢。根据事后观若英对绳索和绳状物的种种反应,我不得不这样猜测。”
“若英姐的反应?”
“你果然没有注意到。首先,为什么若英会变得怕蛇?恐怕她看到那条盘踞在树枝上的花蛇的时候,回想起了什么可怖的记忆吧。第二,为什么观芰衣抱她却被她推开了?我想当时观芰衣并非抱住了若英的臂膀,而是抱住了她的颈部。第三,为什么若英居住的院子里没有水井?观家提供给我的临时住处,水井就建在院子里。而若英住处的水井在院子外,这样汲取生活用水会很不方便吧。更何况江离还在院子里种着花草,那么她每次要浇灌它们,都要提着水桶穿过起居室,这也过于麻烦了吧?所以我想那里没有水井应该也是有理由的。因为观家的水井上都装有辘轳,辘轳上则绕着绳索。若英既然惧怕绳索,想必也不愿每天和水井上缠满绳子的辘轳朝夕相对吧?基于她的种种反应,特别是观芰衣抱住她的时候她做出的反抗举动,我做出了刚刚的那个推测:你的伯父曾逼迫若英上吊自杀。”
“……那么,又是谁割断了绳子呢?”
“恐怕是你的堂兄观上沅,因为他是在树下遇害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当时离若英最近的人。”
“但这还是不合乎情理啊。假使若英姐是被上沅哥救下来的,为什么又要当场杀害他呢?而且,伯父为什么要逼迫若英姐自杀呢,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两个问题倒是可以同时回答。你伯父应该并没有逼死若英的打算,他只是想要恫吓她一下而已。若英在宴会上不是提到过吗,她曾经和你伯父讲了自己的理想,结果没能得到理解,说的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你伯父听了若英的话,惊愕之余动手打了她,但他也知道这不足以让若英放弃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打算让若英体验更深重的恐怖……”
听到这里,露申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当时,他打算让若英体会濒死的恐惧感——先强迫她自缢,再命令观上沅及时地割断绳索。你伯父以为只要这么做,若英就会变心而从俗,不再有践行自己那套理论的勇气了。可是对于若英来说,这份打击还是太重了。在求生意志的作用下,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所以,最先被她杀死的人是你的堂兄。可以推想,你堂兄割断绳索之后,将匕首丢在了地上,自己则抱住坠落下来的若英。若英在惊恐之余,拾起匕首,杀死了观上沅。你的伯父见到手持匕首向他走来的若英,自知赤手空拳没有胜算,就转身奔向屋里,打算去取那把长剑。结果在门口被若英追上,背部中刀而死。最后……”
“已经可以了,小葵不必说下去了。”
“总之,若英换下染血的衣服,将之焚毁,又草草处理了现场,就奔向了你家。以上就是四年前灭门惨剧的真相。”
“但是,葵,我不明白。为什么伯父他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让若英放弃自己的理念?”
“露申,你的确不明白。如果若英真的实践了自己的理念,带给观家的后果会是什么?我可以很简单地告诉你:灭族。观家这些年避居山林,就是不想卷入种种权力争端,因为虽然得势可以带来财富与荣耀,但只要一跌,全族都会被赶尽杀绝。可是若英的追求偏偏在于此。抱着这样的理想,而诞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难免会遭到迫害。偏偏,你的伯父是个冷酷的人,他并没有将子女真的视作独立的个体、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视作自己的创造物。所以,当若英对他袒露心迹,他却觉得若英的想法是异端邪说,认为自己对她的教导都白费了,甚至会认为若英是个不应由他生产出来的残次品。老实说,如果若英没有动手杀人,又不愿放弃自己的想法,以你伯父的性格,那天的情形或许还会重演,而到那个时候,想必就没有人替她割断绳索了……”
说到这里,葵长叹一声,无法再讲下去。露申也倾听着她的沉默,她从这沉默里听出了许多葵不忍讲出口的信息:那是有关父母对子女的期待的感触,有关父母是否有权毁灭子女的反思,以及,许多关乎她自己的身世遭际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