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
他对她,的确怀有极深的爱恋。
那么,不妨开诚布公。
“你很爱她,是吗?”
“是的。她是我一生唯一所爱。和你一样。”
罗宾沉默了一会儿。
“安东先生,你应知道,我一生爱过的女人无数。”
“那不是爱。”对方的回答迅速而清晰。
又一次的沉默。
“你是说,我爱上一个画中人?”
“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何况,我所画的雷蒂,拥有灵魂。她的生命在我的画中延续,而我的生命在这过程中消耗殆尽。”安东的语气中有明显的骄傲,同样明显的安慰,到最后一句时,掺杂了一丝伤感和落寞,却又是九死无悔的宁静。
无疑,他深爱她。
罗宾默然沉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那画中人,确有生命。但是,自己真的爱上了她?似乎是,否则无法解释自身种种从未有过的变化,奇特的感受……可是,又怎么可能?这太荒谬。
对方似乎洞察他的所有心思,叹了口气:“是有些荒谬。但,雷蒂就是有这种魔力。”他低下头去,仿佛沉浸在无数甜蜜忧伤的回忆之中。
罗宾努力摆脱纷乱的心绪,将思想集中。“雷蒂死时,你在她身边?”
安东点点头。
“她在你怀中死去?”
“是。我所画的,就是她临终的面孔。”
啊,原来那是真的。最终,她死在他怀里。
罗宾觉得心底无来由地掠过一丝酸楚。但他来不及追问自己的情绪。当务之急,是查明元凶。
“她为什么会死?”
安东又低下头去。过了一阵子才缓缓答道:“她死于一次意外。”
可是,他的手为什么轻微颤抖?
“什么样的意外?”
更长时间的沉默。
“她是否被杀?谁杀了她?”罗宾觉得心跳加速,忍不住追问。
安东抬起头,脸色苍白:“你知道了?她告诉你?”
罗宾没有回答,只是用焦灼的眼神紧盯着他。
安东站起身来,好象承受不住他那样的盯视,他转头望向窗外。
“雷蒂死时,并不痛苦。”他开始叙述,声音平静,但语气十分酸涩。他说的很慢,好象在思索该如何措辞。“她是自愿的。”
“自愿被杀?”罗宾不可控制地愤怒了。但他努力压制着,先要弄清事实。他走向壁炉,打开行李箱,燃起一支雪茄。
“来一支?”
“不,谢谢。”
“罗密欧与茱丽叶”雪茄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两个男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似乎有所缓和。
安东还是没有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他用低低的,近似呓语的声音说:“她死得很宁静,很安详,我从未见过她那么美……但是,她本来不会那么早就死去。是我对不起她。”
他的声音到最后低不可闻,终于完全静默,似乎陷入悲伤的回忆中。
罗宾敏锐地感觉到十分不妥,安东语焉不详,言辞闪烁,又好象深深内疚……这其中大有隐情。
“她为你而死?”他问。
但在心底有个小声音对他自己回答:“不,不是的。她并不爱他,不至于为他而死。”
可是安东明显地受到震荡,他的背影几乎在瞬间佝偻了,显得那么苍老,他抖得象一片风中的叶子。突然,他自窗口跳了下去。
“安东!”罗宾喊着,伸手去拦,哪里来得及。
他惊出一头冷汗,蓦然发觉自己仍躺在床上,眼前一片黑暗。朦胧暗影中,哪里有安东的影子?
又是一场惊梦。
可是不,不是梦,明明放在枕边的法兰绒睡衣,此刻好端端穿在身上。空气中隐约有雪茄香。
罗宾揉一揉涨痛的太阳穴,一时不知身在梦里梦外,只觉疲累异常。
他在黑暗中睁眼望着低矮的天花板,视线落在那一方天窗。从那里可以看见天幕中一颗寒星,它仿佛触手可及,实际上却远得无法想象。彼此虽可凝望,相隔却是亘古时空。到底有多远?几十万,或是上百万光年?
他就这样望着它,思索着。
看情形,她真是为他而死的。她竟肯为他而死,他爱她一生也是无憾的了。幸运的画家,谁说他凄苦?
可是,她为什么要为他死?她爱他?
不,罗宾直觉她并不爱安东。
她若爱他,她不会那样寂寞;她若爱他,他也不会那样忧郁。
她对他,不是爱情。
安东当然爱着雷蒂,可是雷蒂却并不爱他;他寻访良久才找到她,可她不肯与他相认……他不甘心,他想要带她离开,保护她,与她厮守;可是那未必是她的心愿……
一切是那么纷乱。
罗宾发觉眼前的那颗星不知何时变成了许多颗,深蓝天幕中繁星闪烁,这景象很美,但美得过分。那些星星象无数神秘的眼睛般不停地眨呀眨,亮得出奇,那么诡异不祥……
罗宾发觉自己置身于深夜的街道。
没有行人,十分冷清,只有他身在一天诡秘的星斗之下。
脚下轻飘飘的,走在路上象是在水面滑行,顷刻之间就到了一所华丽的建筑前。这是什么地方?正这么想着,他就已经滑进了大门,穿过酒香灯影摇晃不定的大厅,以及一些恣意寻欢的男女,到了一扇白色的门前。门上挂着漂亮的玫瑰花环,但那玫瑰是假的。
门并没有打开,但他已经到了房间内,他来不及觉得奇怪,因为还有更奇怪的事:这房间是那么眼熟。波斯地毯,法式家具,水晶灯低垂着。这是雷蒂在“那里”的房间。
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他看见了她。她坐在沙发上,穿一件坦露肩膀的土耳其长袍,样式极其简单,但流畅的线条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她曼妙动人的身段,深翡翠绿丝绸面料发出含蓄的光泽,领口和裙边滚一道金色宽边,衬得她雪白皮肤晶莹温润如玉。蓬松的黑色长鬈发漫不经心地滑落在她裸露的肩头,轻易就摄人魂魄。任何男人见到她,都会情愿跪倒在她裙下。
她面前正跪着一个男人。罗宾定睛一看,那竟是安东。
“雷蒂,别拒绝我。这次我有钱,真的,你看——”他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十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急急忙忙铺在地毯上。“你看……这些已经够了,我知道,我问过了。当然,我应该多给你一些,但我只有这么多了……答应我吧,求你。”
罗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是安东吗?那个清瘦忧郁的画家,有一种孤高落寞的气质。不,他不可能这样。可是……那的确是他,只是年轻得多。
雷蒂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她当然要失望。”罗宾心想。这一瞬间他不知更同情他俩当中的哪一个。
她开口了,声音冷淡而客气:“请起吧,先生,我是不会答应您的。请原谅。您不要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