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
雷蒂在海底沉沦的样子仍萦绕在罗宾眼前,他觉得胸口犹有一丝疼痛。
“雷蒂”,他轻声地、怜惜地说道:“我没想到你如此不幸。”
他的目光抚过她的脸,比灯光更温柔。
可是画中的雷蒂是安详平和的,脸上似笼罩着一层光辉,无论如何不象一个屈死的孤魂。
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啊,这只是一幅头像!脖子和肩膀以下并没有画出。在安东那个时代,人物画只画头部的并不多。
以安东对雷蒂的热爱和熟悉程度,他对于描摹她的身形应有相当的把握。
一个人多年苦恋另一人,必是将意中人从头至脚、容貌身姿、举手投足、一言一笑都反复思量不知多少次。
以罗宾对男人的了解和对女人的经验,一个男人若喜爱一个女人,对于她的身体与灵魂是同样迷恋的,二者密不可分。她的一双眼睛固然令人如痴如醉,可她曼妙的身姿与优雅的仪态也足以使人无法忘怀。
何以他不画出她全部的美?
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为了突出她眼睛的神采?
是从个人的记忆来捕捉某一瞬间,记录印象中感受最深刻的这个表情,从而忽略了表情以外的东西?
是认为这张脸孔已足以反映心上人震撼人心的魅力?
是有意无意中不愿让人欣赏她的另一种美,而要人集中体验她的灵性之美?
或者,也有可能……
一个胸口插着匕首、流淌出鲜血的女人,他不忍将她的惨状画出?
罗宾觉得全身肌肉紧张,这个想法令他兴奋,无来由地相信这个看起来毫无根据的推论。
是的,看她的脸,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睛,是一个正值妙龄的美貌佳人濒死时令人惊艳的回光返照。将死之前的一刻,回忆浮现,爱恨交织,思潮如涌,她所有的美丽在即将飘散前最后的凝聚。
所以才有这样复杂动人的神采,勾魂摄魄的魅力。
那是生命最后的光华,如同夕阳将沉,灿烂到极致。
罗宾头脑中一团纷乱,莫名兴奋又焦躁不安。这是他所熟悉的一种状况:每当思考一个难题到关键时刻,即将想出答案的那会儿,就会是这样。那么,这种种猜想,是要导出一个什么答案呢?
这团乱麻的线头在哪儿?
罗宾苦苦思索。
突然,灵光一现。
他不忍画出她受伤流血的身体,但却无法抹去她临终时的影像。这影像在他脑海中刻下烙印,日夜将他折磨,终于逼他拿起画笔。他画下了印象最深刻的一幕,但有意略去了悲惨的景况。于是这幅画只有人物的头部,肩以下的部分,画家刻意回避了。
这当中似乎隐藏了一个谜底,关于雷蒂的死因。
啊,当时安东在场!他在场,目睹她的死亡。
甚至有可能,她在他怀中死去,仰望他的,就是画中这副脸孔。
罗宾为这一想象所激动,他立即动手将画像取下,跪在地毯上,将画抱在怀中。这个样子十分滑稽又古怪:一个英俊的男人,在深夜的房间里独自半跪着,温柔地搂着一幅画像,就如搂着他深爱的情人。
可是,奇迹出现了。
那画中人,仿佛活了过来,她躺在他怀中,他俯视她的脸,这张脸有一种奇异的美,令人心碎。他几乎感觉到一个柔软的身体偎在自己胸前,她的长发贴在他的脸颊,耳边传来她痛苦的低声喘息。
“我快死了,安东。”她气若游丝。
“不,雷蒂,你不能死!”罗宾忍不住低喊一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良久,他从这迷离的幻境中醒转,渐渐恢复了理智。看看怀中,抱住的仍只是一幅画像。
呵,她早已离去。他并未真的抱过她。
她并非死在他的怀中。
魔由心生。
他想得太过投入了,不知不觉中体验着自己的想象。
罗宾站起来,挂好画像,离开书房,来到储酒室。这是他心爱的房间,一排排风格性情年龄籍贯各不相同的葡萄酒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任拿一支都是极品。这是最令罗宾骄傲的收藏。当然,她们都曾是另一些达官显贵们的骄傲藏品。
“这些尤物落在那些并不真正懂得欣赏她们的人手中,是遇人不淑。我只是把她们从附庸风雅或用来炫耀的豪华酒柜中解救出来而已。相信我,那些聚光灯已经照得她们奄奄一息了。”在一次盗得一瓶绝无仅有的苏维翁红酒时,罗宾曾对丽娜这么说过。
现在,他随手拿出一瓶白葡萄酒,轻轻抚摸她纤细的身体。她来自卢瓦尔河谷,由三种著名的葡萄按2:1:1的比例酿成。
罗宾渐渐觉得平静下来,他将酒放回原位,并没有喝。
他心中已有决定。
两天后,哥本哈根一条不起眼的小街上,一个身形挺拔颀长的男人慢步走着。他身穿浅啡色衬衣和细亚麻布长裤,米色风衣和同色帽子,啡色系带软皮鞋与皮带,皮带扣是纯银手工制品,手里提着一只深啡色小行李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位无懈可击的绅士。
这位绅士在一所外观十分古旧的小楼前停下了。
并不大的“大门”前立着一块店招,做作的花体字,写着“海默尔家庭旅馆”。底下一行小字却是法语:“安东——著名画家,曾客居此地。”
中年绅士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块招牌,大约两三分钟后,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迈步走进这家旅舍。
柜台后的老板是本地人,50多岁,肥胖的身躯衬着一张肌肉松驰的圆脸,红润的面颊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看起来神采奕奕,十分可亲。
他早已注意到这位贵客,此时见他进来,忙起身殷勤招呼。
“您好。请问有房间吗?”来人一边问,一边客气地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头花白的、梳理整齐的头发。原来,他已经不太年轻了。
客人讲一口流利动听的法语,低低的语音显示出良好的教养。老板立刻也用法语回答道:“有的,先生。楼下有现代装修的新房间。不过,我想您可能更愿意住阁楼,虽然比较小也比较旧。”
他停了一下,脸上泛起一层得意的笑容:“那可是名画家安东曾住过9年的房间。您运气好,昨天刚空出来,这房间可不容易住得上。价格嘛当然贵些,但象您这样有品味的绅士一定不在乎这个。”
“那个画家,安东,真的在这里住了9年?”
“当然,那时先父还在世,这事千真万确。一般客人不懂,还怀疑这事情,我们也懒得跟他们解释。只有贵国的游客比较有眼光,懂得欣赏古迹。我想,您是法国人吧?”
来客微笑颔首。老板于是高兴地搓搓手:“当然您是,一听您地道的法语就知道了,巴黎口音,可不是马赛或别的什么地方。我一听就知道。来我这儿的法国客人可不少,都是冲着安东住过的公寓来的。要知道,安东生命里最后的岁月可就是在这儿度过的呀。所以我收这个价。”他出示一张收费表,指出其中一行:“绝对低价,文化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