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部之乱
“哦?”英树应了一声,将竹箱交到手上,递送过去,肩头顿感一阵清凉。山玄接过竹箱,不假思索便抛了下去。竹箱落入波涛汹涌的海中,没激起一点水花便湮没无踪了,仿佛在半空中就已消解殆尽,在英树的眼里,竹箱刚一脱离山玄的手指,便倏忽不见了。
英树注视着山玄,山玄稍稍向下倾斜身子,不知是在追寻竹箱的去向,还是准备纵身而下。英树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山玄转过脸来,他的神采不见了,歪着嘴,那样子倒像个刚受过欺负的小孩。这令英树感到好笑。
山玄朝石崖下折返。英树却懒散地举目眺望高空,此时将近正午,阳光炽烈,只见碧空通透,乱云随风飘逝,不留痕迹,海天之间一派澄明。有一瞬间,英树甚至感到海与天发生了颠倒,海上的波涛趋于静止,凝固为一个个尖峰,悬垂在头顶。人仿佛就要飞升天际了。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山玄正斜倚在陡峭的石壁上朝他招手呢。
鱼腹
阴雨绵绵,我跟着导游走入一片草海。这是一条蜿蜒小道,视线被四周的荒草遮挡住了。
“前面就是我说的那个村落。”
“有什么特别吗?”
“这里的女人只有被附体的时候才能怀上孩子。”
“被附体?”
“对,每年到了雨季,女人就会被附体几次,男人就守在她旁边,听她说些什么,要是满意的话,就要在当天行房。”
“一般会说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但他们喜欢挑那些讲故事的。”
“为什么?”
“聪明吧?生下的孩子就是那个附在女人身上的人呵,不过孩子生下来以后,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听到自己出生前讲的故事。”“听了会怎样?”“不知道……”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一间茅草房前,房门紧闭着,从窗口看,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导游把耳朵贴在门上,小声说:“来,你听,正说呢。”“这不好吧?”我踌躇不前。“没关系,这是咱们的观光项目嘛。”她使劲朝我招招手。我凑上去,也把耳朵贴在门上,脸颊感到了冰凉的潮气。里面的确有一个声音在讲故事,不是女人的声音,也不是男人的声音:
从前,有个渔夫很会捕鱼,有一次他捕住一条白色的鱼,那鱼真大,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鱼。他把鱼开膛,发现里面有个赤身裸体的孩子,他想这孩子一定是被大鱼吞进肚儿里去的。这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很老实,不哭也不闹。渔夫很高兴,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子,正好把这男孩收为养子。只可惜男孩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他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没事儿的时候就仰头看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男孩慢慢长大了,长成一个又白又胖但相当结实的青年。渔夫老了,病倒了,一天晚上,他看见他的养子赤身裸体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渔夫不明白,他对他喊,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这时这位养子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奇怪,他说,你搞错了,我是那条鱼的儿子。
故事好像讲完了,屋内归于静默,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沉重的喘息声、女人的呻吟声……
“他们开始了?”我扭过头小声问导游,却发现她已经退入那片草海。齐人高的草在风中摇曳,将她的面孔隐蔽在草影中。我朝她走去。
“你听见了吗?”“没有,我没听。”她露出一种我难以理解的笑意。
白发
夜深了,躺在床上看书,本来已经准备睡了,却被一个同事硬拉到旅馆外面,说是要一起去取一件东西。莫名其妙,这么晚了,乡下的小道上连路灯也没有,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何况刚下过一场雪,还没有融化。天空也是一片阴沉沉的,不见星月之光,大概又在酝酿一场新雪了。
这次公司旅游,恰巧选了这位同事的家乡,不过他在此地已经没有亲人,更别提住处了。现在由他带路,离开原先的小道,走向一片开阔地带,不是田野,而是荒芜的旷野,雪地上曝露出一丛丛枯草和乱石。
他埋头走着,后来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就像早有预谋一样,讲述起从前的经历来……
你知道吗,我是个孤儿,过得是穷得不能再穷,苦得不能再苦的日子。可是我还特别懒,什么农活也不愿意干,就算被逼着干也干不好。真不明白那时候怎么那么没志气。我的伯父虽然嘴很刻薄,但一直供我读书。我上学晚,上初二的时候,已经十五六了。我们有个老师,对我非常好,她当时也就三十多岁,戴一副眼镜,不是本地人,好像上过大学,什么课都能教。她看我生活困难,就给我介绍了个工作。
现在回忆起来,我还是觉得这工作很古怪,说不清楚。老师让我给本村的一对老夫妇当信差,定期送信给邻村的另一对老夫妇。他们都非常老了,我看得七八十岁的样子。说来可笑,他们四个长相都很相似,只是老太太比老头的头发长一些而已。他们都那么干瘦干瘦的,眼睛又小又浑浊,满头白发,穿着打补丁的深蓝色中山装。他们的信也奇怪,其实还不如说那些信都是我写的,不过我不用动笔,每次都是我口述,他们记录下来,那份笔记就是我传递的信件。第一次,是我的老师陪我去的。老师让我对本村的那对老夫妇说了姓名、住址,还有其他琐碎的情况,由老头记下来,然后让我送到邻村的老夫妇那里。后来,我口述的内容就被规定为我在两村之间往返时的见闻。老人们从不说话,就像哑巴一样,要有什么事需要说明,都由老师转达给我。
那时候我每隔几天就要穿越这片荒野去送信,对,就是咱们现在走的这片地。这条路没什么人走,也就很难有什么见闻。我只能说说天气,景色,花儿啊草儿啊,小狗小猫什么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可他们很认真地把我讲述的记下来,总是用毛笔写在一张宣纸上。他们用墨非常节省,统共没几句话,但到末了,墨常常不够使,笔迹变得枯干,像扫帚苗扫出来的,叫人看了难受。
为了让他们能写出点花样,也为了自己找点新鲜感,我舍近求远,开始开拓一些又绕又不好走的路线。其实就是兜圈子,越兜越远。有时故意走一段山路,有时大着胆子往老林子里扎。有一回,我还在老林子里迷了路,我本来认得瞎子坟,走到那里就知道该怎么出来,可是那回,我好几次走到瞎子坟,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又走到林子深处去了。我正心慌,就发现地上有一串脚印,我灵机一动,跟着那脚印走,果然走出了老林子。可我忽然又觉得那串脚印特别熟悉,就把脚放上去试了试,竟然严丝合缝,好像就是我自己的脚印。
还有一回,我走得更远,走到了一片山间的空场,听见有枪响,嘡!嘡!可响了。我悄没声息地靠过去一看,原来是在枪毙犯人。我早听说这里有个执行枪决的地方。只见其他犯人都扑倒在地上了,只有一个犯人还跪在那儿,五花大绑,但上半身挺得笔直。执行的人举起手枪,在离他一步来远的地方朝他后脑勺开枪,但他掐准时机,一低头,竟把子弹躲开了。这得多快的反应!他一连躲过几次,每次躲过之后,就发疯一样放声大笑,向打枪的人挑衅。最后,打枪的那个气疯了,走过去按住他脑袋,枪口死死顶住他后脑勺开了一枪,一下子就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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