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
楚斯也许可以再想出他在犯罪现场附近观察到的十个人,把犯案的可能性套在他们身上,但他之所以特别记得那个青年,是因为后来他又见到了他,不是见到本人,而是在莱昂旅馆里哈利拿给他看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上。
哈利问他认不认得伊莲娜·韩森,他诚实回答说不认得,但他没跟哈利说他在照片上认出了谁。当然他认得古斯托,但照片上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青年,也就是古斯托的养兄。青年在照片上露出同样的严肃表情,正是楚斯在犯罪现场见过的那个人。
楚斯把车停在王子街上,就停在莱昂旅馆附近。
他开着警用频道聆听,这时等待已久的通话终于传来了:
“呼叫〇一,民众报案说布林登路发出巨大声响,我们去查过了,看来那里发生过交战,现场有催泪瓦斯,还有大量弹痕,看起来绝对是自动武器造成的。有名男性遭射杀。我们下到地下室,可是里头全是水。我们认为最好还是派戴尔塔小队去查看二楼。”
“能不能确认现场是否还有人生还?”
“你自己来确认!没听见我刚说的吗?现场有催泪瓦斯还有自动武器!”
“好吧好吧,你需要什么?”
“派四辆警车来搜索这个地区,再派戴尔塔小队、SOC小组,还有……可能还需要水电工。”
楚斯调低音量。他听见一辆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停了下来,看见一名高大男子从车子前方穿越马路。那辆车的驾驶员大发雷霆,猛按喇叭,但男子充耳不闻,只是朝莱昂旅馆大步走去。
楚斯眯起眼睛。
真的是他吗?真的是哈利·霍勒吗?
男子垂头缩肩,身穿一件破旧大衣,一转头,街灯照亮了他的脸。楚斯发现自己看错了,男子看起来有点眼熟,但绝对不是哈利。
楚斯靠上椅背。现在他知道是谁赢了。他朝窗外望去,俯瞰他的城市。这座城市是他的了。绵绵细雨在车顶喃喃地说哈利·霍勒已经死了,接着叫嚣着从风挡玻璃奔流而下。
多数客人在凌晨两点以前都已干完炮,拖着疲惫身躯回家,莱昂旅馆也安静下来。神父走进旅馆大门时,年轻的接待员只稍微抬了下头。雨水顺着神父的大衣和头发流下。每次卡托消失多日之后,半夜以这种狼狈状态返回旅馆,接待员总会问他究竟跑去做了什么事,但他的回答总是冗长、热切,又巨细靡遗,述说他如何帮助别人免于不幸。不过今晚卡托似乎比往常显得更疲惫。
“今晚很累?”接待员问道,希望得到“对啊”或“还好”之类的答案。
“哦,你知道的,”老人说,露出苍白的微笑,“人道工作,人道工作,差点连我这条老命也赔上了。”
“哦?”接待员回应道,但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卡托一定会滔滔不绝讲上半天。
“我差点被车撞死。”卡托说着,爬上楼梯。
接待员松了口气,继续看他的《幻影侠》漫画。
卡托把钥匙插入门锁并转动,惊讶地发现门是开着的。
他走进房内,打开电灯开关,天花板的灯却不亮。他看见床边桌的台灯亮着,坐在床沿的男子颇高大,驼着背,跟他一样穿长大衣,水珠从大衣衣角滴到地上。他和男子是如此截然不同,但这时卡托首度惊讶地发现,他看着男子竟如同看着自己的映影。
“你在干吗?”卡托低声问。
“还用说吗?”男子说,“我闯进来看看你这里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结果找到了吗?”
“你是说值钱的东西?没有,可是我找到了这个。”
老人接住男子丢来的东西,拿在指间。他缓缓点头。那东西以硬质棉布做成,U字形,已没有原来那么洁白。
“你在我房间找到这个?”卡托问道。
“对,在你房间的衣柜里找到的,戴上吧。”
“为什么?”
“因为我想告解,而且你没戴它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
卡托看着弓身坐在床沿的男子,水从他的头发流下,流过脸上的疤痕,凝聚在下巴,再滴到地上。男子把房里唯一一张椅子放在房间中央,当作告解椅。桌上放着一包尚未开封的骆驼牌香烟,旁边是打火机和一根湿透的残破香烟。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哈利。”
卡托解开大衣坐下,把U形领圈插进教士服的狭缝里,再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哈利一见这动作就缩了一下。
“我只是要拿烟而已,”卡托说,“给我们两个人抽,你那包看起来像是溺水了。”
哈利点了点头,老头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已开封的香烟。
“你的挪威语说得很好。”
“说得比瑞典语好一点,可是我说瑞典语的时候你们挪威人听不出我的口音。”
哈利抽出一根黑色香烟,仔细打量。
“你是说你的俄罗斯口音?”
“这是寿百年的黑俄罗斯,”老人说,“现今唯一像样的俄罗斯烟,目前在乌克兰生产,我都是从安德烈那里偷来的。说到安德烈,他怎么样了?”
“不太好。”哈利说,让老人替他点燃香烟。
“很遗憾知道这件事。说到不太好,你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啊,哈利。我知道我打开水门的时候,你就在隧道里。”
“的确是。”
“两道水门是同时开启的,水塔又是满的,你应该被冲到隧道中央才对。”
“的确是。”
“那我就不懂了,大部分的人都会因为饱受惊吓而溺死在隧道中央。”
哈利从嘴角呼出白烟:“就像那些追杀盖世太保首领的反抗军成员?”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躲避的时候有没有测试过那个陷阱。”
“可是你在那个卧底警察身上测试过了。”
“他就跟你一样,哈利。认为自己身负使命的男人总是很危险,不只对他们自己来说危险,对周遭环境也是。你应该跟他一样淹死了才对。”
“但正如你所见,我还好端端地在这里。”
“我还是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你是说你被大水冲倒以后,肺脏还有足够的空气可以在冰水里游八十米,穿过狭小的隧道,身上还穿着衣服?”
“不是。”
“不是?”老人露出微笑,看起来真心感到好奇。
“不是,我肺里的空气太少,只足以让我游四十米。”
“然后呢?”
“然后我得救了。”
“得救?是谁救了你?”
“那个你说他很善良的人救了我,”哈利举起空的威士忌酒瓶,“金宾。”
“威士忌救了你?”
“是威士忌瓶救了我。”
“空的威士忌瓶?”
“正好相反,是满的威士忌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