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都不放过
这方法被称为数9法则。每个大面积的肢体,比如腿、后背和脑袋都被算成9,将受伤地方的数字加到一起,然后加上患者的年龄,得出的总和就是存活率了。按照这个法则来算,一个50岁的老头儿,如果烧伤面积占全身的一半,数值大于50了,那他的死亡率就是100%,就算现在没死,也快了。这种法则让无法避免的结果显得没有那么突兀,烧伤病房最需要的就是残存的渺茫希望。每一个烧伤病房的护士都知道谈论生死是没有意义的,你用一下这公式,知道结果以后,就继续生活,试着把它忘了。这种垂死的状态就好像你在后视镜里总能看见的黑车一样,只要你看,它就一定在。所以,干吗还费劲去看呢?
除此以外,在烧伤病房所承受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护士们除了给病人们一直不停地注射吗啡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当这些病人死去的时候,院方很难搞清楚到底他们的死是药物注射过量所致,还是无法痊愈每况愈下的创伤导致的,所有人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些病人再也无须承受那些无尽的痛苦了。
烧伤病人可能会以很令人惊讶的方式被送达这里。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自己走来;或是独自一人,或是成群结队;有些时候他们是清醒的,还说着话,担心自己的手表或是错过做头发的预约。这很令人吃惊,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接踵而至。
这些伤者身上连接着很多仪器,管线蜿蜒地在股动脉和手腕间扭转着,塑料管强硬地插进嘴里协助呼吸,插到下面协助排泄。电解质、氯化钠、止痛药、抗焦虑药、流食,整个身体都被液体填充得满满的,肿胀得有原来两倍那么大。阴囊变得跟沙滩球一样;眼睛鼓得就剩下一条狭小的缝;嘴唇像气球一样,干裂的地方像是烤过头的香肠,爆裂开来。身体会继续膨胀,直到把皮肤拉伸到极限,整个身体摸起来像是坚硬的大理石一般。血管被各种体液挤压得逐渐闭合,脏器开始衰竭,身体的各个部分也逐渐被割下来。这是外科医生最简单的工作了。同胳膊和腿一样长的刀片在身体各个部位穿梭,从前面到后面,甚至那膨胀得跟动物乳房一般的双手,到最后也难免被切下来。刀片深入到肌腱部位,5个分开的刀片沿着关节在皮下滑动,好像套入了一个很大的皮革手套。切口扩大了内部的可操作空间,好像裤子上的褶皱,随着那条缝错的线被挑开,一切都瞬间崩开,舒展了,好似峡谷壁一般的黄色脂肪将充盈血水的山谷紧紧围住。尽管气味是相当可怕的,但流血终归是件好事。如果它出血了,说明还有活性。当然了,出血也同样意味着更多的工作量。
带褶的皮肤松弛开来,好像上了油的皮革。护士们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种程度的工作,并轻而易举地处理它。感官上要面对的惊心动魄的场景太过细碎,一旦他们觉得这些画面多得无法忍受,他们就会选择离开。有些护士会立刻选择离开烧伤科的重症监护病房,调到其他工作岗位去,随便什么岗位,只要不再面对这么残忍的画面就好。
烧伤科的病患中近1\/3都是孩子,有些时候他们身上的那些烧伤是因为做过的某些错事而接受的惩罚,比如尿床,或是忘记做家务等。护士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虐待的痕迹。这些灼伤大多来自散热器或是烟头、打火机、热炉子。热水烫的伤口是红的,而电击灼伤以后是黑色的。每一种烧伤都会带来独一无二的疼痛。查理算是什么都见识过了。
有些疼痛在皮肤细微的淡红色组织中缓缓蔓延,以水泡或是白色伤疤的形态呈现在血管周围。护士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些痛苦隐藏在纱布和绷带下面,掩盖于药物的面具之下。但查理很了解,这些疼痛隐藏在秘密的角落,正在默默爆发,不表达不等于没有承受。在查理给很多孩子清理伤口的时候,他发现他们很少像大人那样尖叫,也没有在床上呜咽,而是在默默地忍受疼痛,将自己的秘密深藏在心底,以免因此再遭受更多惩罚。查理的母亲从没有用炉子或是热平底锅惩罚过他,但被人推来搡去的欺负是无法避免的。他姐姐的男朋友是个开着雪佛兰科迈罗、戴着戒指、穿牛仔的大家伙,他曾经感受过成年人的力量,也从来没有忘记作为一个孩子被迫躲在阴影中的感受。跟姐姐同居的这个男人在他面前把姐姐打流产了,后来姐姐离家出走,这个男人却一直不肯离开,他让查理感受到了难以摆脱的痛苦。
查理也知晓在军队的痛苦,同样也知道什么是惩罚。有一次喝醉了,他在海滩上醒来,发现自己赤裸的双脚被晒得红红的,肿胀得像是踢了很久球。在被随意扣上“破坏海军财产”的罪名之后,他们强迫他吞下阿司匹林,穿上夹脚的训练鞋。在他工作的时候,他时刻提醒自己,是的,他所知道的那些痛苦远远超过了任何人所能理解的程度。所以查理能了解这些病房里的孩子实际上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但是没有人能帮助他们,为他们做些什么。在那个时候,护士禁止给孩子开任何比泰诺药效更强的止痛药,可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很多护士都想给他们更多帮助,而且确实有些人这么做了。
送到这里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所受到的伤害时刻提醒着查理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他将他们抱起来,将这些尖叫着缩成一小团的小家伙抱起来。他知道,一会儿外科医生就会像剥烤土豆一样将这些小人儿的伤口划开,用y字形刀口来防止伤口继续膨胀。这不过是很多手术中最开始的一个步骤。随后,那些被烧化的皮肤会慢慢愈合,变成可怕的伤疤,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们身上。紧接着医生便会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些刚刚长好的伤口重新割开,谨防他们的脖子蜷缩在躯干中,同时用这个方式来保持手臂的灵活性。没有这些手术,孩子们被炙烤过的躯干会停止生长,新长出的那些伤疤不能保证他们适应体内其他部分的生长,他们也不能灵活地继续运动。查理知道这些孩子可能会活下去,会慢慢长大,但他们的身体再也不会长大了。如果没有护士的帮助,他们将永远被困在童年时期这个无法挣脱的茧中呻吟。手术刀和压力服成了他们仅存的希望。压力服让他们好似被紧紧地束缚在痛苦的怀抱中,衣服狠狠地压在那些伤疤上,逐渐让它们变得越来越薄,这是硬化的组织在压力的影响下慢慢扩张开来的结果。也许,在足够的努力下,长时间地承受痛苦和压力之后,那些疤痕会随着里面其他组织的生长被慢慢撑开,变得足够薄。也许有一天,孩子们的身体会重新开始长大,可以活动;甚至有一天,他们会忘了自己所承受过的痛苦。查理认为,以此来表达人生再合适不过了:整个世界都将压力推向你的生活,就好像你穿着压力服所承受的那些痛苦一样,你不得不用尽全力,将这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用力地推向这个该死的世界。
查理喜欢自己在圣巴拿巴的工作,也知道自己是他们很需要的得力帮手。他喜欢照顾那些体弱多病的人,为他们洗澡、喂食、穿衣服,成为他们的依靠。他也很热爱夜班那种一对一照顾病人的安排,甚至觉得连医院的名字都非常招人喜欢。成长在天主教家庭中的查理对圣人巴拿巴毫不陌生,每年6月11日,当地教堂都会为圣人巴拿巴举办庆祝活动,所以他跟这位圣人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因为如此,查理·库伦便在那一天开始了自己在圣巴拿巴医学中心的工作。但在查理准备和阿德里安娜结婚的时候,他彻底放弃了陪伴他成长的宗教,改皈依犹太教,因为查理觉得自己的生活观念跟圣人所持有的生活观念完全相反。查理在童年的时候就牢记了这样一个道理:只有那些在离世之时还遭人憎恨之辈,才会被很好地铭记、永久地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