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
谢诛寰松开手,那些纸页飘扬着,落了下去,又随之飞回到谢长亭手中。
他满面茫然,大睁着眼睛,浑身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谢长亭一目十行地读着书信上金色的文字。
周身渐渐冷了下去,仿佛正置身一片浮着碎冰的汪洋。
每读一个字,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鄙人早便警醒过圣上,桑氏血脉当斩草除根……未料到圣上当年心慈手软……国运如何……皆因圣上咎由自取。
事已至此……区区桑氏遗孤……我自可除圣上心腹之大患。
每读一个字,他心底埋藏多年的那枚锐刺,都好像多生根发芽一点。
昔年仇恨如荆棘肆意生长,将他贯穿,钉死他的每一寸血肉。
过了不知多久,谢长亭隐约感觉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脸。
他呼吸冰凉,渐渐回过神来,发现时轶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
“你脸色好差。”时轶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地说,“没事吧?”
谢长亭感觉自己呼吸有些困难。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只是徒然地喘着气。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了出来,点在他手中信纸的最下方。
“这是国师的印章。”时轶说。
谢长亭闻言看了过去。
他的思维几乎无法运转,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时轶说,“知院府里有。”
国师……
谢长亭的脑海中,浮现出有关这个名字的久远记忆来。
当今圣上有一个颇为器重的国师。在谢长亭小的时候,他就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据说,是国师当年帮助他稳固了皇位,毕竟当今圣上并非嫡子,其母族势力同样弱小,按理来说,是不该在夺嫡之中胜出的。
可自从结识这位国师以来,当今圣上如有神助,极其顺利地便登上了王位。因此,他对于国师的一言一行,几乎是百依百顺,将其奉为座上宾。
这份依赖也自然而然造就了当今圣上的一个大问题——疑心病。
若论当年事,右相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又偏偏政绩斐然。
功高盖主者,往往下场都不太好。
“就是他吗?”
瘫坐在地的谢诛寰忽然开口。
他的言语中已满是仇恨:“就是他?那个绑我来这里的人?就是他陷害了我姐夫,害死了我姐?”
理智上,当年秘事于谢长亭心中,已隐隐约约浮现出轮廓。可感情上,他却依然有些难以接受。
这么多年。
哪怕早已寻仙问道、将登仙途,抛却六根杂念,抛却凡人身后事。
他本该早早释然。
谢长亭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想:原来当年谋逆,从来都只是一桩错案。
当今圣上,明知桑晚乃贤臣,明知他无罪。
却仍因自己手上,这位“国师”的三言两语,便草菅了桑氏整整一千余条人命。
“我想,应该不是。”
开口的却是时轶。
他将谢长亭环在身前,扶稳了对方身形:“我虽然不认识这个国师,但想来,长亭还年幼时,对方年纪也不大,不太可能便是信上的这个人。”
顿了顿,又道:“更重要的一点是,赵识君还没有那种本事,当然,也没有动机。”
谢诛寰大吼道:“那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啊??!”
“前段时间,他操纵过一个名叫长生的人,接近过那个狗皇帝。”时轶道,“当时我看见,他偷偷在对方身上种下过傀儡丝。想来这些书信,都是他从那个皇帝身上抄写而来的。”
从皇帝身上抄来的……
谢长亭想,那这便是故意要给他看的意思吗?
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掷火流铃。
方才离开幻境之后,时轶将它还给了他。
谢长亭将它举在眼前。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铃铛没有响了。
它的铎舌被人拔掉了。
谢长亭如梦方醒一般,伸出手去。
点在了铃铛中空的内心。
刹那间,眼前火焰冲天而起!
熊熊烈焰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样貌来。她浑身浴火,面容慈悲,宛如圣女。
若不是刚刚见过她的脸,谢长亭几乎快要忘了,忘了母亲曾经的模样。
谢珠玉垂下眼,温柔地看着他。
她的嘴一张一合,无声道:
活下去。
“……长亭!”
“长亭!!”
谢诛寰猛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然而谢长亭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合上眼,身形向后软倒,被早有准备的时轶一把抱在了怀中。
谢诛寰刚要冲到他面前,将他摇醒,动作却在忽然间止住。
白色绽开在他的眼底。
谢诛寰看见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倒下的一刹那,谢长亭满头的乌发尽数白去。他的头顶、身后,纷纷现出了根本不属于人类的特征。
一、二、三……
谢诛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长亭的身后看到了整整九条巨大、蓬开的狐尾。其中六条是实的,三条是虚影。
他慢慢地张大了嘴。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诛寰才慢慢回过神来,将视线定格在抱着原身毕现的谢长亭的那人脸上。
他没有在时轶的神情里看到任何惊讶。
相反,对方的脸上只有一种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温柔神情。
时轶垂着眼,从那张双目紧闭的秀美脸庞,一路看到无力垂落在自己身前长尾。
那种眼神,就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所有物。
谢诛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时轶,你对他都做了什么?!”
时轶抬起眼来,看着他。
谢诛寰能够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的独占欲。方才对他的温和笑意、毕恭毕敬,都如水月幻影,一触即碎。
“看来他没有告诉过你。”
时轶缓缓道。
谢诛寰感觉自己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你的长姐,并非是你亲生的姐姐。”
谢诛寰:“你说什么?”
他一下就要冲上前来。
下一个,剑光一闪。
无数道虚幻的剑影如网般密密织就,横亘在他与谢长亭之间。
时轶站在剑影的那一头,抱着谢长亭的手微微用力,向他一笑。
谢诛寰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到现在为止,只剩下了本能中迸发出来的念头:“你早就知道!!”
时轶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什么?”
“你早就知道……他父亲是无辜的……”
谢诛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他看向时轶的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时轶略一沉吟。
“如果说比你们早知道很久,倒不至于。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他说,“如果你仅仅是指‘早’——那么,是的。”
“你……”谢诛寰猛地喘了口气,他在强迫自己冷静,“你也知道,是谁。”
“你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时轶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堪称怜悯。
像一个久居高位的上仙,在看一个弱小、无力的凡人。
许久,他道:“是。”
“那你为什么不说?!”谢诛寰嘶吼道,“为什么——??!”
时轶看了一眼怀中双眼紧闭的谢长亭。
“对不起。”他轻声道。
谢诛寰却好像一下被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击溃了。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身形一下撞在墙上。肺腑剧痛之中,他看见时轶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忽然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他。
病入膏肓。
谢诛寰是神医,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病入膏肓的人。有的人病气外显,面色苍白或是蜡黄,单看一眼,便知他时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