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
赵著合上双眼。
毕生所历, 桩桩件件,皆现于眼前。
他想起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叫诛玉的女人。
若不是她当年藏起自己妖骨的一半,自己也绝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真人, 我相信你。”
诛玉坐在一块石头上, 双腿交叠, 对着那个曾经斩断过她一条尾巴的男子说。
“此事既然有你全权负责,我自然也不会多加插手。”
她说着,顿了一顿, 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可我不相信他。”诛玉冷冷地说。
他那师兄闻人镜也看他一眼:“赵著从前是我师弟。”
诛玉:“那你为何要离开上善门?”
闻人镜:“与他无关, 是我自愿离开。”
他咬牙,五指在袖中攥成了拳, 低声道:“你不过是记恨我当年斩过你的尾巴。”
“尾巴?”她却是笑了, “我幼时做过错事,可我敢作敢当,自不会记恨任何人。我只是单纯不喜欢你而已。”
百年已过,赵著依然记得那个女人看自己的眼神,平静,温和, 却又在不经意间透出一丝轻蔑。
像是看穿了他多年来精心维护的那张皮囊下, 腐烂肮脏的内里。
第二个人,自然便是他的师兄。
有时候, 他觉得,师兄对他的厌恶, 其实比那个女人更深。
可闻人镜从不在面上表现出来。他只会在每一次争吵过后, 默不作声地忍让。看穿自己记恨他天分太好, 便主动退出师门。
落在旁人眼中, 就成了圣人作派。
圣人开了口,要维护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只能受着。
不过,他也有一个很好的优点。
天分不好,可他擅长蛰伏。
赵著复睁开眼。
他立在云端,睥睨着众生,品味着自己这一生最为圆满的时刻。
这一刻,前尘往事俱往矣。
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求不得,都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诛玉死了,他亲手将她扼死在自己孩子的面前,把他杀她的画像刻在铜镜上,天下皆知;闻人镜也死了,他亲眼看他剖出自己胸中那颗心,看他自以为地慷慨赴死,殊不知,通天的法阵中早被自己动了手脚。
赵著很清楚,要杀他这位师兄,是不能用剑的。
杀人需诛心。他要他亲眼看自己护佑一生的黎民苍生,一个一个被天劫吞噬,一点一点死在他的眼前。
他闻人镜却无能为力。
赵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他的脚下,懦弱如凡人一般的存在正在四处逃窜。如今,只需再杀死其中的三百人,自己便可如那位魔神一般,恶名千古。
可他甚至懒得动手。
事实上已经不需要他再动手了。极度的恐惧之下,人族已经开始了互相厮杀。残杀同族仿佛是他们的天性。
而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欣赏这一出为他而献上的好戏便可。
不过赵著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很快,人群就镇定了下来。
不太对劲。
赵著眯着眼睛,仔细看去,发现有星星点点的蓝光落在那些凡人与他的结界之间,将他们隔开了。
又是谁在做这些徒劳功夫?
他极目望去,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赵著心中轻轻一动。
于他而言,谢长亭其实是一个很古怪的存在。
他似乎是自己这一生最恨的两个人的集合体:面貌和他那母亲长得七分相似,性格却又相极了自己师兄。
赵著亲自将他从京城中带了出来,留在身边,看他将自己当作这世上最为崇敬之人,言听计从、顶礼膜拜。
谢长亭是这些人中,唯一不能死的那一个。
他要他活着。他身上有那两个人的影子。谢长亭要活下来,代替他们看见自己——这个他们从前最为厌恶之人——飞升成魔神,看他恶名千古,看他说不定在心情好的什么时候,就动一动手指,再将这世界毁灭一次。
赵著想着,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丝笑意来。
可紧接着,他的笑容忽然僵硬了:
一道红影从他面前划过。
看清那道红影的霎那间,赵著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枚系在剑上的流苏剑穗。
再往上,是一双青年的手。对方与他一般,不借助任何物件,便能悬立在当空中。
持剑的人,持剑的手,艳红的流苏剑穗。赵著双眼睁大,眼底的所有平静尽数碎去,眼底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认得这枚剑穗。
那时他师兄入人间历劫时,他那个凡人妻子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只不过,无上圣人的道心,于情劫中依旧坚定。
大婚当晚,他便离她而去。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甚至连堂都没有拜。赵著看得很清楚。师兄大婚当晚,他就在凡间,亲眼看他推门而去。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过了那么多年。
多少年过去了?有一百年了么?一百,还是两百?
他怎么能还留着——?
可他还留着这枚剑穗。
这个念头犹如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之中不住回荡。赵著几乎要发了狂,所有冷静自持、无动于衷的表象崩溃殆尽,他双手抱头,怒吼出声,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
“赵著。”
属于青年人沉沉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赵著埋下头去,急喘了两口气。到这时,他才终于看清,面前站着的这个人,这个拿着剑、剑上挂着剑穗的人,面容与闻人镜有几分相似的人。
不是他的师兄。
青年甚至穿着一身扎眼的红衣。他师兄这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招摇的颜色。
时轶微笑着看向他,他的剑上笼着一团极黑的雾气:“你看到什么了?”
魔念!
霎那间,赵著就明白过来,对方是如何让自己在恍惚之中认错了人。
可他并没有着急动怒,而是冷笑一声,抬起右手。
玉剑立刻受召而来,回到他的手中。
“你是谁?”赵著冷冷地看着他。
时轶:“不是吧真人,你这么健忘?我们十六年前还刚见过面呢。”
赵著:“……”
赵著:“你不是时轶。时轶已经死了。”
时轶闻言,装模作样地“啊”了一声,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来:“我怎么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这一下,所有有关闻人镜的影子都从他身上消失殆尽了。
“我亲眼看着你死的。”赵著道,他似乎也不屑于再装出从前那副世外仙师的模样了,“我那时亲手杀了你。”
“究竟杀没杀,试一下不就知道了。”时轶冲他晃了晃剑。
起初,赵著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最初的惊讶过后,心中只剩下了些许不耐烦的情绪。
他打算故技重施——不论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人是鬼还是魔,只要被他一剑斩下,都将身死当场。
不仅如此,这人的生魂还会被他抽走,与另外三万道活人生魂一同,投入法阵之中,铸成他那万道登神长阶。
玉剑剑分八影,每一道都威力无匹,直向时轶劈去!
然而,赵著并没有等到眼前的人血溅当场。
“铮”的一声。
嗡鸣声中,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失去了听觉。
两道无形剑刃相撞,迸发出令凡人神魂震颤的威压来。
赵著一低头,呕出一口粘稠的血来。
时轶倒退几步,面色上也不太好看,但还是维持着嘴角上扬的神态:“感觉怎么样?”
这一下,赵著终于不再掉以轻心了。
他阴沉的视线从时轶的剑,一路扫到他的面上。
最后道:“你是谁?”
“说了八百次了,我叫时轶。”
“修真界中没有‘时’家一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