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领域
格兰特原本就纤细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他胸脯隆起,深吸一口气。“我会让你知道一切。”这几个字说得仿佛是从磨盘上磨出来的。
那情景令人想起从西奈山上受诫而归的摩西。
贝尔决意不动声色。“很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她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一个数码录音器。“我明白这对您不容易,但我必须请您告诉我卡特里奥娜的事情。我们要谈绑架和后来的事情,但是您必须从更早的时候说起。我必须清楚她的为人和她的生活。”
格兰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贝尔第一次觉察到他已是一位年过七十的长者了。“我不确定是不是该由我来讲述这一切。”他开口道,“我和卡特里奥娜,我们两个太像了,一直是针尖对麦芒。”他一边说,一边从扶手椅上撑起身子,走到台球桌边。“她总是那样善变,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发起孩子脾气来,能把这儿搅得地动山摇。长大后,虽然摆脱了孩子气,可脾性一点也没变。不过,只要她乐意,依然能把你哄得服服帖帖。”他抬起头看着贝尔,笑着说,“她清楚自己的想法,一旦打定主意,任谁都改变不了。”
格兰特绕到球台另一侧,研究了一下击球角度,架起了球杆,准备下一击。“而且她很有天赋。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你总能看到她手里不是拿着铅笔,就是画笔。她总是涂呀、抹呀、捏泥巴呀,忙个不停。长大成人后还是丢不了那些东西,而且完成的作品越来越出色。后来,她还迷上了玻璃。”说完,他俯下身体,将球杆一推,白球将一枚红球击落中袋。他将红球重新放在置球点上,研究起击球路线来。
“你说你们两个总是针尖对麦芒。能举些例子吗?”贝尔发现他中断了回忆,便追问道。
格兰特轻轻地哼笑一声。“件件事情都是例子。政治问题、宗教问题。意大利菜和印度菜哪个更好吃啦,莫扎特和贝多芬哪个更了不起啦,抽象艺术到底有没有意义啦,私家园林里该种山毛榉还是白桦,又或者是赤松啦。”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是,她就是不肯接管公司。我没有儿子,也不介意女人经商,也没有理由认为等她熟悉了公司的运作情况后,让她打理有什么不妥。可她却说宁死也不经商。”
“她不喜欢你的公司?”贝尔问道。
“不,这与公司及其政策无关。她想做的是成为一名玻璃艺术家,雕刻、吹制、浇铸等等同玻璃有关的一切工艺,她要做到最佳。这些和修路盖屋毫无关系。”
“你一定很失望。”
“我心都碎了。”格兰特清了清嗓子,“我想尽一切方法劝说她。但她就是不肯改变主意。她背着我,在伦敦的古德斯密斯学院报名参加了一个艺术班,而且还成功了。”他摇着头说,“我想就此切断她的资金来源,但是玛丽,也就是我太太,卡特的母亲——她愿意资助女儿,这让我蒙羞。她解释说,像我这样一个不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大人物,同女儿翻脸一定会引来媒体的热切关注。所以我就相信了她的话。”他苦笑说,“可以说是逼自己接受了现实。之后我才发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1978年12月13日,周三,罗斯威尔城堡。
布罗迪将“路虎”车疾速拐过沙石路面的弯道,停在了离城堡的厨房几码远的地方。他走进城堡,身后跟着一条拉布拉多犬。他迈步经过厨房,一阵阴冷的空气也随着他卷进了屋子。他朝狗吼了几声,让它留在厨房。他穿堂过厅,显然知道目的地。
最后,他急匆匆地奔进一间装饰华丽的屋子,那儿是他的妻子纵情享受制作绗缝被的地方。“你知道那事儿了吗?”他问。玛丽抬起头,满脸惊讶。隔着老远但她就能听到丈夫在房间那头急促的喘气声。
“听说什么了,布罗迪?”她问。
嫁给一个大人物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哪种要人光临,她都能不为所动。
“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他一下子倒在一张低矮的扶手椅上,叉开双腿。“你当时跟我说:布罗迪,这是她爱做的事情,如果你硬拦着她,她一定会忌恨你,布罗迪。你追逐自己的梦想,也该给她机会追逐她的。后来我也听了你的,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和判断,承诺会资助她,出钱帮她读完学位。看着她把美好的青春浪费在这种玩意儿上,我也闭上嘴巴,不置一词。我从来不告诫她艺术家鲜有能靠自己那一套手艺养活自己的,恐怕到死那天还在挨饿吧。”说完,他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
玛丽继续撕扯手中的线团,笑着说:“的确是你资助她的,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看看现在我们被弄成什么样子了,事情都到了哪种地步了?”
“布罗迪,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能说明白点吗?别太急,当心你的血压。”玛丽总是很善于抚慰丈夫激烈的情绪。但是今天,她的方法显然没起作用。布罗迪的怒气一浪高过一浪。要想让他恢复常态,恐怕除了晓之以理外,还需要好言相劝。
“我刚刚和辛克莱尔出去了一趟,为星期五的出猎先去探探路。”
“路线怎么样?”
“非常好,他们也做好了准备,他是个出色的猎场看守。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玛丽。”他提高声调,与堆满了杂乱线团的这件舒适的屋子格格不入。
“是,布罗迪,我知道不是这些。那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就是那个混蛋弗格斯·辛克莱尔,我已经跟辛克莱尔说过了。去年夏天的时候,他那个混蛋儿子一直缠着卡特。我让他警告自己的儿子别缠着我女儿,我以为他会听我的话,但是现在。”说着他一挥手,仿佛是向空中抛出一团干草。
玛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活。“怎么了,布罗迪,发生什么事了?”
“快要出事了。你知道,当初他要去爱丁堡读地产管理学位的时候,我们还真是松了一口气啊。唉,可后来这个家伙想干的还不止这一件事儿。他只是去接受伦敦大学的一个职位。也就是说,他要和我们的女儿待在同一座城市。这下他可以没日没夜,死皮赖脸地贴着她了。这个见钱眼开的乡巴佬。”他吼了一声,又在椅子扶手上捶了一拳。“我一定了结那个小王八蛋,你看着吧。”
令他意外的是,玛丽居然失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角还闪着泪花。“哦,布罗迪。”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是太好笑了。”
“好笑?”他怒不可遏地哇哇大叫,“那个小王八蛋就快把我们的女儿给毁了,你居然还觉得好笑?”
玛丽跳了起来,穿过房间,来到丈夫面前。她没有理睬丈夫的抱怨,而是坐在他的腿上,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没事的,布罗迪。事情会好转的。”
“怎么个好起来?”他往后一仰,挣脱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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