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对。”
“你是先把那支竹简交给门吏,然后御史大夫召你带驩儿进去的?”
“对。”
“他有没有问什么?”
“来历。”
“你怎么说的?”
“不知。”
“然后你就出来了?”
“对。”
“他没说什么时候去接驩儿?”
“三天。”
“有劳郭大哥了。”硃安世悬了一年多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韩嬉也甚为高兴,和鄂氏一起去料理酒菜,摆好后,几个人坐下饮酒闲聊。
席间,硃安世顺口问道:“兒宽这人如何?”
“好人。死了。”
“谁死了?!”硃安世大惊。
“兒宽。”
“你今天见的是谁?!”
“王卿。”
“御史大夫不是兒宽吗?怎么变成王卿了?”
郭公仲忽然呆住,大张着嘴,手中酒盏“铛”地一声掉落在案上,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错……错……错了!”
第二十八章 孔壁论语
司马迁没有料到:才回到长安,便突遭横祸。
离开彘县后,他和卫真沿着汾水南下,由于心里记挂着妻子,又怕官事积压,所以一路赶得很急。
若是晚几天回来,也许便能避过这场灾祸?
到河津时,汾水汇入黄河,司马迁在岸边驻马眺望,只见河水浩茫、波浪翻涌,不由得默默念起帛书上那两句“九河枯,日华熄;九江涌,天地黯”,心中也空空茫茫,一片悲凉。
卫真在一旁察觉,便说些高兴话来打岔,拉杂说了一阵,他忽而猜道:“既然‘九河’指地名,又暗含河间献王,那么‘九江’说的也应该是一个地名、一个人,会不会是九江郡?不过九江郡什么人会和《论语》有关呢?”
司马迁被他提醒,猛地想起一人:淮南王刘安!
刘安是汉高祖之孙,封国在九江,号淮南国,刘安为淮南王。他不爱游猎享乐,只好弹琴读书、著文立说。[参见《史记·淮南列传》]
司马迁想:“九江涌,天地黯”恐怕指的正是淮南王刘安,也唯有刘安才能和刘德相提并论。
当年,河间王刘德和淮南王刘安,一北一南,双星辉映。二人都礼贤下士、大兴文学,门下文士荟萃、学者云集。不过刘德崇仰儒学,刘安则信奉道家,主张无为而治、依从自然之道。
不过,二十多年前,刘安却因谋反,畏罪自杀。淮南国被除,恢复为九江郡。
卫真问道:“不知道刘德和刘安当年有没有来往?”
司马迁道:“两人一个崇儒学,一个尊道家,志趣有所不同。”
卫真道:“尊儒未必就不读道经,尊道也未必不读儒经。两个人都爱收藏古书,我猜应该会互通有无。就算他们不来往,两家门客学者也应该会有相识相交的。”
司马迁点点头:“两人年纪相仿,刘德比刘安早亡八年。比起其他诸王,这两位迥然超逸,当会有相惜相映之意。”
卫真又问:“刘安当年谋反一案是谁审理的?”
司马迁倒推一算,不由得一惊:“当时公孙弘为丞相,吕步舒是丞相长史,张汤为廷尉,此案正是由吕步舒和张汤两人审理!”
卫真道:“这里就有关联了!”
司马迁道:“现在还不能遽下结论,等回长安,去查阅一下当年史录,看看能否查出线索。”
硃安世抄起一柄刀,取过夜行背囊,奔到院中,牵了匹马,几步拽出大门,翻上马背,扬鞭重重一抽,急急向长安狂奔。
他一边不断加鞭,一边不停大骂:乃母!乃母!乃母!
他远征西域四年,回来只在宫中马厩服事,继而又一路逃亡,哪里会知道四年之间,御史大夫竟换了三任?加之他又从来不屑理会官府之事,即便听过兒宽的死讯,也如风过耳边,绝不会放在心上。倒是“御史大夫”这个官职与他身世渊源太深,所以牢牢记得。跟赵王孙、韩嬉、郭公仲说起时,也只提官职。想天下只有一位御史大夫,怎么会搞错?驩儿年纪小,更不清楚这些事情,又不爱说话。偏偏郭公仲口吃,向来话语极简短,多说一个字都难,因此他也没有详问。
几下里凑到一起,竟酿成这等大错!
但那老人为何也不知兒宽已死?
他思来想去,猛然记起那老人说话时语带羌音,恐怕那老人常年居住在西域羌胡之地,和内地音信隔绝,所以并不知晓。至于驩儿母亲和几个中途转托之人,都只顾逃亡藏匿,恐怕也没有机会与人谈起朝中官员之事。
硃安世重重“嗐”了一声,不愿再多想,继续加鞭赶路,只盼驩儿此时无恙,哪怕换自己的命,也决不顾惜。
一路飞奔,等赶到长安,暮色已深,远远看见城西北角的雍城门已经关闭。他虽然心中焦急,却怕遇到巡夜卫卒,更加害事,因此沉了沉气,放慢了马速,绕过雍门,沿着西城墙,向南而行。正行着,忽听脑后传来马蹄声,他忙驱马躲到路旁树后。
那马一路小跑,行到近前,昏暗中一看,是郭公仲,他忙迎了出去。
郭公仲低着头,不敢与硃安世正视。方才在家中,发觉出错后,他急愧之下,竟跳起身,抓过墙上挂的剑,抽剑就要自刎,硃安世已先觉察,忙扑过去,夺过了剑。又让韩嬉和鄂氏劝住郭公仲,自己才奔了出来。
郭公仲憋了片刻,忽然道:“竹简……字。”
硃安世一愣,随即明白:是了,驩儿母亲说先将那支竹简交给兒宽,竹简上的字符必定是约好的交接暗语。此事十分隐秘,王卿应该不会知晓。既然如此,王卿身为堂堂御史大夫,凭区区一支竹简,怎么会平白召见一介平民?而且还留下了驩儿?看来王卿似乎知情?难道是兒宽死前告诉了王卿?
一转念,硃安世忽又想起绣衣刺客所持符节,随之大惊,那些刺客来路不寻常,幕后主使难道是现任御史大夫王卿?!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得赶紧把孩子救回来。
他随即断念,对郭公仲道:“郭大哥,眼下不是自怨自责的时候,我们先去把驩儿救回来。王卿既然跟你约定三天后去接驩儿,驩儿此时恐怕还在御史府里。”
郭公仲点点头,攥了攥手中的剑柄:“走!”
两人沿着潏水,经过直城门,来到双凤阙下。
此处城墙内,是未央宫,河对岸,是建章宫。飞阁辇道,凌空数丈,双凤阙承接飞阁,跨城连接两宫。
平日,如果城门关闭,硃安世等人便是从这里溜进城去。
两人将马栓在树丛中,硃安世居前,郭公仲随后,悄悄爬上双凤阙。飞阁上有侍卫巡守,两人在阁外潜伏,等侍卫走远,攀着飞阁辇道底面的木梁,吊在半空,慢慢向东挪,越过城墙。下面城墙与宫墙之间是一条巡道,硃安世取出绳钩,钩死木梁,抓住绳索,蹬着城墙,溜了下去,郭公仲也随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