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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作者:冶文彪 时间:2023-03-10 22:59:22 标签:冶文彪

  硃安世一直默坐在一边注视,发觉司马迁眉目间始终郁郁不欢,此刻又神情犹疑,似乎有畏难之意。看他唇上颔下没有一根胡须,就算原本是个热忱果敢之人,遭过宫刑惨祸之后,恐怕也再不敢挺身犯险。

  硃安世从来不会服软,更不会低声下气求人,然而,眼下驩儿生死全系于此人,他心中急切,顾不得自家颜面,猛地起身走到司马迁面前,重重跪下,咚咚叩首,正声求道:“司马先生,驩儿是个仁善的孩子,一心只想别人,连猛虎死了,他都要伤心几天。他自幼逃难,从来没过几天安宁日子,实在可怜,硃安世恳请先生,出力救那孩子一把!”

  司马迁忙起身扶起硃安世:“硃兄弟,快快请起!没有你们,我自己也一定会尽力去救那孩子。何况孔壁《论语》一旦被毁,民贵君轻之大义也将随之沦丧。我就算忍心不管那孩子,也不能坐视古道消亡。我已经想好,我自己不便出面劝说卫真,我写一封书信,你们设法偷偷传给他,我想卫真读了这信,一定会全心相助。”

  “多谢司马先生!”硃安世闻言大喜,感激之极,又要叩头,司马迁极力劝止,他才起身归座。

  任安笑道:“这样一来,此事大致成了。太子还打听到,建章宫御厨房刚死了个屠宰禽畜的庖宰。要接近卫真,御厨房最便宜,卫真每天都要去那里领取饭食。宫中膳食归食官令[《汉书·百官公卿表》:‘詹事……掌皇后、太子家,有丞。属官有……食官令长丞。诸宦官皆属焉。’]管,属皇后宫官,太子可设法选派一个人去顶这个缺。不过,此人必须十足可信、可靠,而且敢去、愿去才成,否则事情一旦泄露,恐怕连皇后、太子都要遭殃。但仓促之间,又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

  硃安世大喜:“宰羊杀鸡我在行,能不能求太子让我混到宫里去顶这个差?”

  任安摇头道:“你不成。”

  “为什么?”

  “宫中庖宰得是净过身的人。”

  一连半个多月,太子始终未找到合适之人。

  御厨房却缺不得人手,已经催要了数遍,食官令为奉承太子,一再推延。但再拖下去,既无道理,也势必会令人生疑。众人都很焦急,硃安世尤其焦躁难耐。

  一个念头在他心底不时冒出,但都被他压住,根本不敢去想。

  司马迁写好给卫真的书信,趁夜送了过来,硃安世一见司马迁,那个念头重又冒了出来。他知道司马迁为完成史记而忍辱受刑,心中十分敬重。

  然而……

  深夜,他辗转难寐,爬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

  想着驩儿孤零零被囚在太液池水中央那渐台之上,他心痛万分,那孩子自小就受尽磨难,现在又遭这等噩运,孤苦无依,只能等死。

  想到“孤苦无依”,硃安世越发难过,不禁想起自己幼年经历:他全家被捕,一个仆人带着他侥幸逃走。那仆人牵着他奔了一夜,天快亮时,逃到一个岔路口,那仆人说:“孩子,我不能再和你一起走了。你父亲当年救过我一命,现在我救了你,这恩算是报了。现在到处都在追捕我们两个,我们在一起,谁都逃不掉、活不了。我们就从这里分开吧,你自己当心——”那仆人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叹口气,然后转身,头也不回,朝左边那条路走去。

  当时,天才蒙蒙亮,又有晨雾,很快就不见了那仆人身影。

  那年,他五岁。孤零零站在路口,天很冷,他不停地哆嗦,睁大了眼睛,四周雾茫茫,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骇怕之极,却哭不出来。

  不久,身后忽然隐隐有人声传来,他才慌忙往右边那条路跑去。他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自己不停地跑,跑累了,就钻到草丛里睡,睡醒了又继续跑,跑了不知道有多久、有多远。饿了,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野果、草籽、草根,甚而生吃老鼠、草虫……后来,走到集镇上,他开始讨饭、偷窃,整天被追、被打,到处游荡,直到遇见一个盗贼,愿意收留他,才算有了依靠……

  若说“孤苦无依”,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更清楚。

  当年他还能四处跑,现在,驩儿被关在渐台石室之中,比他幼年更加可怜。

  他心里一阵阵痛悔,为何要把驩儿交给孔家?当时为何不多想一想?我和当年那个丢下我的仆人有什么分别?

  烦乱中,那个念头忽又冒了出来——

  净身,入宫去救驩儿。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他顿时害怕慌乱起来。

  但想到驩儿,却又忍不住不去想。

  眼下,太子设的这条计,是救驩儿的唯一可行之路,一旦断绝,再要寻其他办法,必定千难万难,但净身……

  是他一念之差,害的驩儿被囚,理该由他去救驩儿,但净身……

  若是用他的脑袋来换驩儿,他一咬牙,也就能舍了这条性命,但净身……

  他想起郦袖,郦袖若知道这事,会怎样想、怎样做?

  郦袖心地极善,见驩儿受难,必定不会坐视不顾,会和他一起尽力去救,但郦袖能答应他净身吗?

  一旦净了身,不男不女,从此再也休想在人前抬起头,就连郦袖母子,也再无颜面去见。

  他猛然想起一个人——幼年时,茂陵街坊上住着一个宫里出来的老黄门。儿童们常聚在一起,跟在那老黄门后面,一起大声唱童谣:“上面光光下面无,听是牝鸡看是牡……”起初那老黄门还骂两句,后来只得装作听不见。他家人羞愧难当,悄悄搬离了茂陵,不知躲去了哪里。当年,硃安世也混在孩童堆里,叫得响,唱得欢。

  一旦自己净了身,自然也和那黄门一样,他或许受得了那屈辱,郦袖呢?续儿呢?

  可是,我若不去做,谁来救驩儿?如何救驩儿?

  当时在扶风,驩儿从府寺独自逃到军营后、躲在那块大石背面,见到我,就说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他。那夜在孔家,我轻轻叩窗,驩儿一听就认出是我,也说“我就知道!”现在,他也一定在等我,等硃叔叔去救他……

  司马迁能为一部书忍受宫刑,为了驩儿,我为什么不能?

  他又想起五岁那年,和父母诀别时,母亲让他长大做个农人,而父亲则声色俱厉对他说:“我不管你这辈子做什么,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哪怕死,你也得记住一个字——信!说过的话,必须做到!你若是敢失信于人,就不是我郭解的儿子,连猪狗都不如!记住没有?信!”

  活到今天,他虽然任性莽撞、胡作非为,但答应别人的事,都一一办到,从未失信于人。在扶风,他答应那位老人,要保驩儿平安,而现在驩儿却被囚禁深宫。那位老人家都能舍弃性命救驩儿,我为什么不能?我怎么忍心失信于老人、失信于驩儿?

  但是,净身……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黑暗中,他缩在床边,垂着头,狠力抓着头发,心乱到极点,几欲发狂,竟忍不住失声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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