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第二天一早,任安就来报信——
“不成了。御厨房又在紧催,食官令也再等不及。太子只得在自己宫中选了个庖宰,答应明早就送进宫。”
众人听了,尽皆默然。硃安世通夜未眠,本就憔悴,听了这话,顿时垂下头,更加萎顿。
韩嬉见硃安世丧魂落魄,忙安慰道:“这个法子不成,总有其他办法。”
郭公仲却摇摇头,道:“没有。”
韩嬉反问:“怎么会没有?这又不是登天,总有路子可走。”
樊仲子叹口气道:“再怎么想办法,也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到渐台去救孩子,咱们已经试过,有铜莲花拦着,更不用说上面的宫卫,行不通;另一条是让卫真偷传《论语》,但又找不到人进宫和他接手。除此而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冲进宫去抢。何况皇帝老儿喜怒无常,驩儿的性命……唉!”
几个人又默不作声,屋子顿时静下来。
硃安世心里翻腾不息,盯着墙角,思绪如麻。
墙角是一架木橱,上面摆着各样瓶罐器物,靠里贴着木板,竖放着一块白石版,是习字版。望着这习字版,硃安世猛地又想起儿子郭续。在茂陵,续儿就开始用习字版练字,成都的宅子中,也有这样一块习字版,续儿已经能写很多字,已经远远胜过自己。郦袖不但教续儿习字,也教他读书。硃安世自己虽然厌烦读书,看儿子习字诵文,却很欢喜,望续儿成人后,能做个知书达理的文雅君子。
那日,硃安世向司马迁请教《论语》,司马迁说《论语》是儒家必修之书、启蒙之经,凡天下读书之人,自幼及老,都得终身诵习。孔壁《论语》司马迁也未读过,只偶然得悉古本《论语》中的一句:“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另有半句,或许也出自孔壁《论语》——“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
硃安世虽不读书,这两句一听也立即明白,这正与他猜测相符。刘老彘最怕的便是这等话,他独尊儒术,是要全天下人都忠心效命于他,为奴为婢、做犬做马,哪里能容得下这种话在民间传习?
尤其是那日见到庸生之后,硃安世才知道,读书未必都能谋得到利禄,反倒会戕毒人心,尤其是老实本分之人,读了书,如同受了巫咒蛊惑一般,愚傻木呆,只知守死理,丝毫不通人情、不懂事理。
这等巫蛊之力,不但慑人耳目,更浸入骨髓。那日刘老彘试骑汗血马时的森然威仪,至今仍让硃安世不寒而栗,而孔家“晨昏定省”的礼仪更是让人僵如木偶、形似傀儡。
今世儒生,一面教人恪守礼仪、死忠死孝,一面坐视暴君荼毒、酷吏肆虐。谋得到权势,就横行霸道、助纣为虐,谋不到利禄,则只能俯首听命、任人宰割。
郦袖教续儿读书,必定也会诵习《论语》,而今本《论语》却已不见“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这些道理。续儿年纪还小,很多道理若不告诉他,他可能到老都不会知晓。就如我,若不是当年父亲严厉教导我一个“信”字,我哪里会知道人该重诺守信?
念及此,硃安世心中猛地一震:我不止要救驩儿,更要救孔壁《论语》。不为他人,单为了续儿,也该拼尽性命、全力营救!
就算找不到郦袖母子,若能救出孔壁《论语》,纵使不见,只要儿子能读到孔壁《论语》,明白道义、不受巫蛊,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也算尽了一番心力,没有枉为人父。
于是,他不再迟疑,抬起头,正声道:“我去。”
几个人都望向他,都极诧异。
硃安世鼓了鼓气,一字一字道:“我净身进宫。”
“什么?”几个人一起惊呼。
硃安世又重复了一遍:“我净身进宫。”
郭公仲嚷道:“不……成!”
硃安世话说出口,顿时轻松了许多,他转头问道:“有什么不成?”
几个人见他这样,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任安才道:“就算你愿意,也来不及。净身之后,至少要静养百日。太子明天就得送庖宰进宫。”
硃安世道:“我体格壮实,要不了那么久。太子先派自己的庖宰去对付一阵,到时候那人装病出来,再换我进去。”
樊仲子道:“谁都成,偏偏你不成。你曾在大宛厩里养马,不少人见过你,又盗过汗血马,你一进去,怕就会被人认出来。”
硃安世略一想,道:“这个更好办,当年豫让为行刺赵襄子,漆身吞碳[豫让:春秋时期著名刺客。为报答知遇之恩,‘漆身为厉(癞),吞炭为哑’刺杀仇人,未果自杀。‘士为知己者死’就出自其口。参见《史记·刺客列传·豫让》。]。我只要用烙铁在脸上烙几下就成了。”
诸人见他这样,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多月后,硃安世进了建章宫。
太子找了一个宫中出来的老刀手给他净了身。
硃安世只想到了宫刑之耻,没有料到宫刑之痛。他生平曾受伤无数,但所有大大小小的伤痛合在一起,也不及净身时的痛彻骨髓,但他咬牙挺了过来。净身之后,他一不小心,受了风寒,几乎死去。昏迷垂危中,凭着心底一念,竟挣回了性命。他拼命进食,不到一个月,伤口竟大致愈合,体力也迅速恢复。
他又不顾阻拦,亲自烧红了铁钳,在脸上连烫了几处,一阵滋滋之声,满屋焦臭。
樊仲子、郭公仲在一旁惊得咬牙蹙眉,韩嬉更是泪如泉涌。
他却竟不觉得有多痛,反倒分外畅快。
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焦糊的烂脸,怔了许久,心里默默对自己言道:那个男儿好汉已死,世间再无硃安世……
太子派一个文丞送硃安世从侧门进了宫,到执事黄门处登记入册。
执事黄门见硃安世满脸疮疤,而且唇上腮下,髭须雄密,十分惊诧。太子文丞忙在旁解释说才净身不久,疮疤是在厨房不小心烫伤。执事黄门走到硃安世面前,伸出手探向他的下身,硃安世一阵羞愤,提拳就要打——
自净身以来,樊、郭、韩诸人都尽力回避不提,庄中僮仆,樊仲子也全都严令过,故而从没有人在他面前稍露惊异之色。纵使这样,见众人待自己事事小心,不像常日那般随意,硃安世已经倍感羞耻。现在,这执事黄门竟公然伸手,来验他身体!
拳头刚刚挥起,他猛然惊醒:你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那执事黄门见他抬手,顿时喝问:“你要做什么?!”
硃安世忙将手放至头顶,装作挠头痒,那执事黄门这才继续伸手,在他身下一阵摸弄,硃安世只有咬牙强忍。
执事黄门验过身,才命一个小黄门带硃安世到庖厨。
庖厨设在建章宫宫区之南、婆娑宫后。宫中四处都以阁道连通,沿着阁道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途中,硃安世见到处殿阁巍峨,雕金砌玉,富丽奢华远胜未央宫,看得头晕眼花、胸闷气窒,不由得一阵阵厌恶气怒。到了庖厨,也是一大座院落,门阙轩昂。进了门,只见到处门套门,不知道有多少重,宫人黄门端着碗盏,捧着盘盒,来去匆忙,全都神色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