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饵
“师尊?”
“师尊,你在何处?”
“师尊?瞑儿回来了,瞑儿知错了,师尊,你在何处?”
先是轻唤,后是大喊,最后一声声,渐渐俱变成野兽般的嘶吼。
“师尊........师尊.......师尊!”
可勿论他如何声嘶力竭,回应他的,也只是断妄海中万年不变的涛声,并无其他。
烛瞑摇了摇头,状若癫狂,嘴里只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会的,只是笛子上有他气息罢了。”
言罢他身形一闪,瞬移到那天狱之前,却是一眼便见,延维血淋淋的羽衣袍被悬挂在天狱门前,却不见肉身——元神已陨,肉身自不复存在,唯那血淋淋的衣袍,昭示着他殒身前所受的全部苦楚。
烛瞑呆呆看着那衣袍,宛如石雕一般,滞住良久,才踉跄走过去,却被门前的天卫齐齐以叉戟拦住脚步:“天狱禁地,何人擅闯?”
烛瞑便似被蓦然挑衅的疯犬,一把卡住两名天卫颈项,十指一收,咬牙嘶鸣:“是谁.......是谁对他下的手?是谁对他行的刑?谁下的令?”
“自是......自是刑司大人,这是谋逆的罪神,自是陛下的旨意!你是何人.......竟胆敢.......胆敢.........”
话音未落,烛瞑十指一收,便将两名天卫的灵力吞噬殆尽,吸成了两副枯骨,散碎成了齑粉,而后转身便朝远处那巍峨中天庭飞去。
此后之事,楚曦无需再看,便已知晓发生了什么。
烛瞑身怀延维的娲族纯血,拥有大半天枢之力,自身又修习了魔典中的噬仙之法,发起狂来,便连中天庭的众神也难以对付。
但见他冲入中天庭前门的那一刻,便化作一只赤红巨龙,张嘴喷出一团黑色烈焰,烈焰所过之处,俱被黑暗吞噬凝固,庭中正歌舞升平的诸神,奏乐舞蹈的仙姬,守卫与仙侍们无一幸免,便连那坐在那天尊宝座上的太一,亦只是一瞬,便湮没在了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
于黑暗之中,楚曦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得那太一发出痛苦惨叫。
“说,延维他人在何处?”烛瞑如丧钟般的可怖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他......你是谁?是来替他寻仇的么?他畏罪自尽,已跳断妄海陨了!”
一时犹如死寂。
半晌,才听烛瞑发狂吼道:“我不信!你把他交出来!定是你将他藏在了何处!”
太一痛苦至极,惨叫不止:“朕......没有骗你,不信......你自己去断妄海,唤那地仙给你看地忆便知,他跳了断妄海,已然魂飞魄散!”
轰然一声地动山摇的震动,一条赤红巨龙撞碎了中天庭前门,朝断妄海奔腾而去。一声大吼之中,地仙战战兢兢地现出形来。
亲眼目睹那人绝望坠入那片紫红无际之海,烛瞑从巨龙又化回了少年模样,整个人坍塌一般,跪倒在了断妄崖边。
“师尊.....呜.......师尊........”
将头一下下深深砸进石里,泪水如暴烈雨水,倾泄而下。
他呜呜咽咽,泣不成声,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奢求着永远失去的珍宝能够回来,五指在石地上胡乱抠抓着,留下一道道深刻的爪印。
而楚曦知晓,即便他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延维,永远也回不来了。
即便他生着与延维一模一样的脸,与延维也许有着些许前世今生的羁绊,或是他魂魄的一部分碎片,他与延维,依然有所不同。
“神君.......神君莫哭了.......节哀顺变.......这跳入断妄海中的神君,已是灰飞烟灭,转世不得了,他会跳入此内,想必已是万念俱灰,只想图个清净,也算得偿所愿了。还望这位神君放下妄执,让他去罢.....”
那地仙颤声说道,伸手想要抚慰他,可甫一触到他的脊背,便已被一团黑暗包裹凝固,整个人化出原身,变成了一块石碑,再也无法动弹。
烛瞑疯了般的磕着头,头颅砸得岩石尽裂,崖沿一寸寸坍塌下去。
“师尊.......瞑儿不想放你走......瞑儿要你回来.......你听见了吗?”
“瞑儿知错了,瞑儿再也不骗你,再也不欺你了.......瞑儿把血还给你,瞑儿不要天枢了,今后你说什么,瞑儿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
“好不好?”
天地寂寥,沧海浩瀚,无人答话。
楚曦闭上眼,虽仍厌恶烛瞑之恶,心底亦有浓重凄哀一点点渗出。
但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烛瞑再次化身巨龙,腾空而起,跃入那断妄海之内。不知是否是因为他执念太过深重,海水竟不能将他吞噬,反被他翻搅出惊涛骇浪,大口大口吸入腹内。
上方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轰鸣,震耳欲聋,楚曦抬头望去,见上穹光芒闪烁,聚起一道炽亮的紫电青霜——那是天怒,亦是天罚。
恍惚之间,前世记忆闪现眼前。
他依稀看见,重渊杀上天界之时。那时的他,已不是在蓬莱被他一怒之下打回原形,镇入幽都禁足思过的狼狈模样。他站在天门之下,威风凛凛,背后是一干魔众,那瀛川挟着尚是少年的下一任天尊白昇,以他为质。
重渊盯着他,双目赤红,却是倔强勾着唇角:“师尊,见到如今的我,你作何感想?不知师尊可有后悔,当年如此重罚徒儿?”
北溟闭上眼,手中弓弦光芒闪耀:“你莫要一错再错。此时回头,尚来得及。”
“回头?回头我能如何?永生永世被囚禁在幽都继续思过,再不得见师尊一面么?”重渊冷笑,“师尊博爱仁善,若不愿天界横遭此难,未来天尊陨身在此,便舍身取义,来好好劝服徒儿罢?”
说罢,他一手祭出长剑,纵身朝他逼来,周身衣袍更化作漫天夜幕,将他四面八方重重包裹,要将他缠缚其中。
北溟咬紧牙关,拉弓满弦,一箭朝他射去!
重渊当胸中箭,坠入云间,双目大睁,凝望着他。
许是被他一箭震动,穹庐之上,传来轰隆雷鸣。北溟抬眸望去,见紫电闪烁,聚成一道炽亮光刃,朝下方重渊猝然刺下。
被他之箭射伤,一段时日,便可恢复,若是被天罚射中,则万劫不复。
他未及多想,纵身扑去,将重渊一掌远远震开。
那天罚之剑,自他自己心口穿刺而过。
只在眨眼之间,便将他元神劈碎。
最后的记忆,只是恍惚之间,他坠入了一个坚实怀抱。
重渊俊美绝伦的面庞近在咫尺,一滴眼泪自他瞳中坠出,蓦然落在他心口,滚烫如烙,竟令他此刻想起,也一时为之心颤起来。
原来,他胸前这颗痣,竟是重渊的眼泪。
神魂俱散前,他闻得重渊发出一声几若兽类的嘶鸣,依稀只见,他抬手朝心口一抓,掌心刹那鲜血淋漓,竟生生剖出了猩红的魔丹,置入自己手心,身影亦在下一刻涣散开来。
“师尊……元丹为信……待我来世……寻你。”
楚曦怔然落泪。
原来他此世一出生便佩得的那枚戒指,是重渊的魔元,是这魔元,护住了他一丝未散的神魂,令他们得以来世相遇。
眼前闪电如箭雨落下,尽数落在烛瞑周身,他痛苦嘶吼,腾然跃出海面,四处冲撞,巨口喷出汹涌海水,刹那湮没了附近天垣。
激烈挣扎之际,天枢之力似在此刻全然爆发,撼天动地。
下一刻,日月无光,星辰俱黯,天垣崩毁,万物悲鸣。
楚曦看见,整片断妄海连带着周围方圆数万里的天垣倾覆而下,坠向下界,天罚贯穿烛瞑的身躯劈开大地山峦,形成一道无底深渊。
卷裹着紫红的海水与整片天垣,烛瞑朝那深渊中直坠而去。
“师尊,你可都想起来了?”
烛瞑的声音幽幽传来,楚曦蓦然惊醒,方才眼前的一切皆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中盘虬缠绕得无边无际的赤红蔓藤,在他的不远处,有一个一身红衣的身影,正提剑劈砍着那些不断向他涌去的蔓藤,正是沧渊。
“沧渊!”楚曦惊呼道,一动,才发觉自己也被这蔓藤缚住了四肢,一个人形自下方升腾起来,赫然是人首龙身,长长的赤色龙尾盘踞起来,将他环绕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