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恐惧
在半清醒的昏迷之中,克里斯隐隐约约地明白过来他的命运改变了。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一切都已不同。人类清楚地知道他将要逐渐醒过来,他一小时前注定消亡的肉体正在缓慢地恢复;在一片寂静,暂时的黑暗中,他感受到一种微凉的触感。
人鱼的吻正轻轻覆在他的唇上。
于是克里斯的意识越过了晦暗的回忆,在狂热的血中飞升而起;痛苦与不退的高热相伴而来,但生命的活力逐渐驱散了濒死前的恍惚,让他在温柔的抚慰之中,慢慢安静下来。
重伤后的高热来势汹汹。人鱼的血暂时保住了克里斯性命无虞,但他仍需要撑过今晚...否则对方也救不了他。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一个死亡阴影常伴的时代:一次流感,伤后的感染,癫痫,发烧...轻易间一切都会改变,而照料者只能束手无策。
对于人鱼来说,他们自出生之时就开始了同伴厮杀。捕猎,战斗;死于饥饿,死于厮斗,死于伤势。死亡对塞缪尔来说从来都不陌生,而这种死亡往往都是由他带来的。
但此时,脆弱的人类卧在他的怀里:脸色苍白,眼帘半阖,眼眶深深凹下去。过了一阵子,低咳起来,咳嗽扯动了伤口,又带来一阵钝痛 -- 克里斯紧紧攒住了身侧的床单。他侧头用手捂住嘴,挨过这一段难忍的咳嗽,胸膛起伏 -- 他痉挛起来,冷汗从额角滑落,被打湿的衬衣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一节浮起青筋的手腕。
金褐色的发丝被汗粘在青年脸侧。人鱼手足无措地搂住他,低下头凑近了些,去看他。
“....没事,”克里斯竭力道,“....我...我没事。“
他的话被下一阵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打断了,喉间骤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人鱼浑身微微震了一下,将他抱得更紧了,但这没有任何的帮助。人类的伤口再次裂开了些,血涌了出来。
”...!“克里斯喘息着抓紧了床单,浑身都在发抖:人鱼的血可以维持住他的生命,但并不是没有代价。
“...天呐..."
床单被紧紧抓住,过了一会儿无力松开了,而那只手时不时地痉挛一阵,侧着的脖颈上血管随之浮起。
人鱼的喉管里发出一种仿佛受伤的低低 ‘呜咽’ 吠声,把他在剧痛中颤抖的人类重新搂回怀里,着急地低头去嗅他的脖颈。克里斯从上一轮的痉挛中缓了过来。他平复了一下呼吸 -- 手臂仍然在发抖,眼前模糊,但比之前要好一些了。
”嘿,” 他轻声虚弱道,“嘘,嘘...。我没事。”
人鱼的喉管里仍然发出那种伤心又着急的声音,莫名让克里斯想起在伦敦街头被小孩痛打的流浪狗。他的思维有些混乱,像是睡在棉花和羽毛里;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让他神经紧绷。
“没事的,” 他把头靠在人鱼的怀里,声音沙哑,断断续续,“没事的。你记得...上次,我的手...划伤吗?这次是...是一样的...”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下一阵咳嗽打断了。人鱼发出一声略高的悲叫声,那双金色竖瞳急切地看着他,又低头下来,似乎想为他做些什么。又一次的折磨重新让克里斯在痛苦中挣扎起来;而等他终于平复下来的时候,他的瞳孔已经有些微微放大了。
冰凉的触感传来:是人鱼的手爪搭在他的前额,又手足无措地抚他的脸颊。克里斯感觉自己被抱紧了些,像是被非常珍惜一般地拥在怀里,而头靠对方胸膛前。那胸膛正因为自己而急切起伏,焦急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他憔悴的脸上。
“...天呐,”虚弱让克里斯脸色更加苍白,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似乎也变浅了,“天呐。”
他的眼睛半阖,声音很低,“...你对我真好。”
最后这一晚终于过去了。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他本应该一个人在房间里慢慢停止呼吸,但现在,克里斯的心脏还在胸腔里搏动着 -- 虽然不是很有力,但仍在逐渐清晰起来。
克里斯受伤或者生病的时候,很少有人陪伴在他身边。或者说,他根本不能让他人意识到虚弱。无数双刺探的眼睛都盯着他,时时刻刻,不怀好意。这是一个极其弱肉强食的时代,没有人会多出哪怕一点的怜悯。
克里斯把手抬起来,艰难地用指尖抚了抚人鱼的侧脸;后者低头看他,金色的眼睛纯粹又专注。
“...为什么,” 他轻轻道,“你不需要...“
不需要对我露出这样神情。
他不明白。是因为他救过他么?但这个世界上,挟恩不报的人很多,恩将仇报的更不少。克里斯也从未抱着要人鱼报恩的想法。更何况他只是兽类而已,克里斯不指望他能懂些什么。
咳嗽声响起来,青年用手捂住嘴,断断续续。克里斯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被人这样抱住,而他原来如此渴望这样的爱。
他从未得到过。在今日他终于得到了,于是恐惧终于也随之而来。
第9章 第九章节 伦敦城
这是一间装潢精致的卧室。床幔垂落下来,盛放早餐的银托盘随意搁在一边,裁信刀放在上面,在从繁复窗帘间洒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只手自床边慵懒垂下,指间夹着一封信;信纸上字迹流畅,但称不上优美,落款是一个奥古斯汀熟悉的名字:卡特。
自克里斯遇刺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当初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年轻的子爵十分惊讶:他没有想到谨慎如卡特先生这样的人,都会遭遇这样的不幸:但好在对方性命无忧,且已经在慢慢好转,这两天就能回到伦敦城里了。
克里斯回到了他熟悉的地方,接下来,这里就是他们的舞台。奥古斯汀一点也不担心:只要那个匣子里的东西还在...好运就会一直伴于身侧,他们不会再经历一次失败。
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从楼梯上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男仆打开了卧室的门,那只小狗就乘机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欢快地跳到了奥古斯汀的床上。
“罗克!“奥古斯汀笑骂道,那只小狗正在舔他的脸,“滚一边儿去... ...嘿!”
他和小狗在床上玩作一团,男仆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少爷,” 男仆道,“格兰伯爵夫人邀请您下月参加在府上的晚宴。”
年轻的子爵应了一声;那只小狗细声细气地叫了起来,被他挠了挠下巴,又挠一挠耳朵,这才放到床下去。 那只卷毛小狗还跃跃欲试想往床上跳,奥古斯汀便作势要踢它一脚:“走开,” 他说,一边用手去赶,”走,快走。“
小狗发出一声委屈的细叫声,似乎明白过来,小子爵现在没有功夫陪它一起玩了,于是往房间外跑走了。奥古斯汀坐在床沿上,打了个响指,示意男仆为他穿上衣服。
”格兰伯爵夫人?“ 子爵说, ”夫人怎么突然想起我了呢。“
男仆半跪着,为他整理衬衣的下摆;奥古斯汀一个人琢磨着,突然想起来,在克里斯最近的一封信中 -- 他也提到了格兰伯爵夫人的晚宴邀请。
一月后。
“叮铃铃-- --”
马车上挂着一串铃铛,随着马蹄发出一串清脆而欢快的声响,在一栋宅子前停下了。这栋宅子虽然有些旧了,但修理得很不错,看上去很体面。
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拉开了帘子。
“先生,先生,您买花吗?...四个便士,先生,请问...”
马车里的人还没走下来,一束洁白的接骨木花束就被有些羞涩地递到了青年身侧。卖花的姑娘很年轻,大概十六七岁,一头褐色卷发,双颊被风吹得通红;她身上的旧衣裙裾上沾满了泥土,一看便知家境贫寒。
在看清了对方的衣着和样貌后,她的面颊更是因为羞涩而变得更红了一些。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他穿着件考究的外套,小马甲下是熨烫好的衬衣;表链金闪闪,整理好的领巾很体面,金发别在耳后,随着他的动作垂下来一缕。
“先生… …”
下一刻,对方接住了花束:她吃了一惊。
然后对方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好美丽的一双眼睛,绿得像是湖水,蓝又像是天空;温柔无意之间,让人不由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