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个小时
他走回车道,望着他们的房子,想到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做的;扩建的部分是他的朋友帮忙,油漆是他和茱莉亚利用周末漆的。他许多美好的回忆都来自两人共同建房的时光,他们因为一些小错误哈哈大笑,玩油漆大战、不小心敲到手指等等。这些都是很单纯的事情,听起来虽像陈词滥调,但就是这些无人干扰的平静时光和坐在地上吃比萨之类的事最让他珍惜。
尼克走进车库,看了他那辆脏车一眼。他不是爱洗车的人,宁愿让这辆奥迪看起来有点脏,暗自期望它停在街道上时能混在一堆闪亮光鲜的宝马和奔驰车堆中,不那么引人注意,借此避掉偷车贼。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茱莉亚对此有点不满,但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很管用,所以他并不打算改变。车子的深蓝色外壳上积满了灰尘和花粉,后备厢盖上有个清晰的手印。那绝对不是他的,也不是茱莉亚的。那只手比较大,手掌比较厚实,而且左右不大对称。
尼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圈,按下遥控器的按钮,打开后备厢盖。然后,他看到跟平常一样零乱的杂物:在怀俄明州买的黑色除尘器、他最好的雨衣、跨接电缆、医疗急救箱、两捆绳子,这些全都是为紧急事故准备的。他的冰球用溜冰鞋和冰球护套、两盒高尔夫球、一把雨伞,还有一样东西,那不是他放的。
尼克看着那把凶器。那把有一百三十四年之久的历史、充满异国风的收藏用手枪,就是夺走茱莉亚性命的武器。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他早就知道这点,但却无法完全确定。
他是被人陷害的。
他看着那把手枪,很清楚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他或许可以把它藏起来,但最后还是会被找到;他不想拿它,因为那两个警察说枪上有他的指纹,他原本以为是警探故意要他认罪的花招,因为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人力可以检验,但他现在并不想自动把指纹印上去,让他们称心如意。
他拿块布擦了擦手,盖上后备厢。有没有人找到这把枪并不重要,只要他能找到解救茱莉亚的方式就不会有人控告他,也不会有凶杀案的调查,藏枪并无意义。如果救不了她,那他自己会怎么样他也不在乎。
尼克鼓起勇气,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五分钟。他知道接下来他将进行的事可能会让他做一辈子的噩梦,但还是逼迫自己去正视茱莉亚的尸体。
马库斯坐在前廊的门阶上,难过地望着尼克的家。他看着自己的好友在屋子里待了半小时后又在车道上走来走去。他漫无目的地乱走,四下张望邻近社区,仿佛这样就能巧遇杀害茱莉亚的凶手。刚刚马库斯打完电话回到门阶上去看尼克时,发觉他的眼神有点古怪。虽然他相当悲伤苦恼,但却没有起初坐在茱莉亚身旁时那种痛苦至极的表情。在他见到尼克蹲在茱莉亚的尸体旁时,尼克伤心欲绝,口中发出不像人类的哀号声,那是马库斯永远都忘不了的情景。到死之前,这个景象都会不断侵扰他的思绪。
然而,当尼克从马库斯身旁走开,前往自己的屋子,坚持要去调查他永远不可能解决的凶案时,马库斯对朋友的担忧改变了。
尼克眼中有某种莫名的东西,某种他说不出来的希望,那完全不像一个前一刻才发现深爱的妻子被夺走性命的人应有的表情。
对马库斯来说,这只有一个解释:看到茱莉亚残破的尸体之后,尼克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躲进了自己假想的世界里。
尼克走出车库,进入衣帽间。墙上有白漆护墙板,地上铺着土色的西班牙瓷砖。这个房间里有鞋柜、大衣架和衣物柜,都是准备用来迎接他们未来的大家庭。他们从谈恋爱的时期就开始讨论要生几个小孩:尼克想要两男两女,茱莉亚喜欢像情景喜剧《脱线家族》里那样,有三男三女。
这是他们人生规划的剧本之一。他们一年前就去看医生,确保时机到时,茱莉亚不会有任何无形的障碍,医生还笑他们对人生规划的细节太讲究,要他们不用担心,他们的生育能力不会让他们失望。医生保证,等他们准备好时,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做得够“勤快”,她很快就会怀孕。
尼克走到角落时,看到茱莉亚的托利·伯奇鞋从后楼梯底下伸出来。他慢慢地走过去,目光沿着她柔软的大腿往上移,越过她今天早上穿去上班的黑裙。他逐渐靠近,逐步地注视着她的身体,越过不再雪白的白衬衫。她的胸前布满血迹,仿佛遭逢了一场鲜血的暴风雨,肩膀之上血红一片,丝质衬衫被她身下那摊血染红了。尼克注视着茱莉亚身体四周的那圈血泊,他从不曾想过人身上竟有这么多的血。
但他的目光停在了她肩膀上,视线幸运地被楼梯挡住。尼克避开了她的脸。他无法注视那个曾是他另一半的爱妻,无法接受她的脸庞变得如此残缺不全。这样说似乎很肤浅,但他忍不住想,当一个人的脸被毁掉时,她的人也等同被毁灭。她的身份,她真实的自我都将被夺走。他让自己一直低着头,在地上搜寻着任何能帮他找到干下这种残暴行为的恶徒的线索。
他抵抗着自己的情绪,迫切地想让自己抽离那一刻,竭力不让自己崩溃,强迫自己以分析者的观点去看这个房间,去看死者的“尸体”。
茱莉亚的皮包敞开着,放在她身旁,里面的东西被倒在瓷砖地面上。通常她的皮包会挂在大衣挂钩上,茱莉亚每天回家后都会把它放在同一个地方。因为她常会忘记东西放在哪里,所以尼克委婉地劝告她,养成习惯,每天把东西放在同一个地方就好,她已经照这个方式做了一年多,连一天都没有忘记。
尼克拿出一支笔,用它来翻她的东西:她的眼线笔、唇蜜、陈大卫中国餐馆的菜单,文具礼品店的生日卡和她工作的证件;一串钥匙、一张她客户那里的通行证。但有三样东西不见了,那是她绝不会弄丢的东西。跟大部分的人一样,这是她经常使用的物品:钱包、手机和她的PDA。PDA不仅可以收发电子邮件、储存电话号码、记录约会行程,同时还能储存文字资料和影像文件。换句话说,这是一台小型的随身电脑,是她工作和私人用的重要电子工具。
最后,尽管他试图回避,他还是看到了她的脸,他看到她美丽脸庞残存的部分,他常在她睡觉时凝视她美丽的容颜,拥抱她时总望着她的灵魂之窗。她左半边的脸颊被那把枪轰掉了,眼睛仰望着前方的白墙,头盖骨碎片嵌在墙里,子弹卡在破裂的护墙板上。一大片鲜血宛如瀑布般从墙上流泻下来。
他的胆汁瞬间涌上喉咙,开始晕眩,剧烈的痛苦使他恶心反胃,但与他心痛的程度相比,这一切都相形失色。他的胸口好像要撕裂开来似的,难以呼吸,连大脑都不听使唤。
随后,他的灵魂发出呐喊,从心中升起,从他混乱破碎的心智中飞出。那叫声塞满整个房间、整栋屋子。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声音,世界仿佛听到了他痛苦的呐喊,叫声上达天堂,他的狂怒和痛苦传到上帝耳中,他恨魔鬼将妻子从他生命中夺走。
他努力把注意力拉回下一步该做的事,这不是谁都能忍受的悲痛。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因即将要做的事情而有一些憎恨自己。他掀开手机,摸到拍照按钮,泪水从脸颊滑落的同时,他高举起手机,全身颤抖,不得不用双手才能稳住。他对准躺在地上那具毫无生命气息的尸体,拍下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