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美树坐在沙发上玩着桌上的数字游戏。有点类似填字游戏,必须计算数字,填满每个方格。这一年来,我们经常玩那个游戏。为了消磨时间,我们不断填着数字。进行「计算」时,脑袋便会屏除不必要的思绪。
「那些媒体记者干嘛缠着我们不放?你不是早就发表过感想?」妻子并未生气,纯粹提出内心的疑惑。
「我是在走出法院时说的。」
妻子不想待在宣判现场,我将她留在家中,独自前往法院。
「既然如此,外头那些人到底还想要什么?」
「大概是期待我讲出不同的感想。不,他们只是担心其他记者抢到独家报导。害怕前脚一离开,我便发表新的言论,到时就糗大了。」
「我们不是在门外贴了张声明?」
「是啊。」那张声明上写着「我们夫妇身心俱疲,恕不接受任何采访」。
「都怪你爱跟媒体作对,才落得这个下场。」美树显然是在取笑我。这几乎成为我们日常的话题。
数年前,我常上电视新闻节目。针对社会局势、生活琐事、刑事案件或灾害发表评论,不仅能舒缓写小说的压力,还能达到宣传效果,所以我轻松接下通告。由于太过轻松,我往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未经深思熟虑,触怒媒体的发言自然不在少数。
我后来才知道,那些粗鲁幼稚的言论在电视台工作者心中留下极坏的印象。朋友曾给我忠告:「他们对你十分不满,碍于你是畅销作家才忍气吞声。要是哪天你过气了,恐怕会遭到报复。」
没想到,朋友一语成谶。三年前起,我不再发表新作,旧作的销量也逐渐下滑。不久,女儿的命案发生了。媒体采高压攻势穷追猛打,或许正是对我的报复。有时我不禁暗自揣测,电视台早视我为眼中钉。
边柜上的电话,不断接到新来电。尽管设为静音,液晶荧幕仍闪个不停。手机也一样,新讯息一封又一封涌入。世上太多人基于不同的动机想与我们夫妇对话。面对现况,我甚至不知该心怀感激,还是失控抓狂。
我和妻子有时会接电话,有时不会。原本我们决定不理会任何来电,但最近心境有些改变。不管是「你女儿遭奸杀而死」之类了无新意的毁谤中伤,或是答录机中充满恶意的留言,经过一次次伤心与折磨,我们逐渐习惯。
更重要的是,如今我们找到明确的目标,那些看热闹的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围观起哄时,我和妻子早就踏上只属于我们的另一条道路,不会轻易被恶意的言行击倒。
「老公……」美树走到客厅的窗边,搭着窗帘。「我们能度过这一关吗?」
我们夫妇能不能度过这一关?我也想知道。美树并非希望从我口中听到答案,她沉默半晌,忽然轻快地说「嗯,根本没什么大不了」,仿佛想起这是早已解决的问题。
我明白美树话中的含意。跟女儿遇害的愤恨相比,其余根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外头终于下起雨。
美树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窥望门前的马路。我坐在沙发上,也瞥向窗外,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
「要是下大雨,记者或许会离开。」我开口。
「希望如此。」
「我打开电视喔。」
「好。」美树的语气中有所觉悟。
我拿起遥控器,按下电源。画面一亮,出现烹饪节目的食谱,于是我切换频道。明知看电视心情会更糟,我还是打开电视。我晓得这是必要的抉择。
画面上出现傍晚的新闻节目。若是平时,我会立刻转台,但今天状况较特殊。新闻正在报导我女儿的案子,字幕打出「嫌犯获判无罪」。几个大字经过特殊设计,简直像电影《无仁义战争》的标题,我不断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这一年来,我的心肌及精神应该锻练得颇强韧,可是当那男人露面,我依然感到五脏六腑在燃烧。心脏剧烈跳动,胸口好似压着巨石。我不由得按住腹部,弯下腰。美树表现得比我冷静,但她的愤怒并未消失,只是强忍着不让怒火冲破皮肤。
美树大概是这么想的。
画面上这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是她最憎恨、最无法原谅的人。然而,见我们任由憎恨的情绪爆发,是那男人最享受的事。不愿让他称心如意就必须压抑愤怒。美树恐怕不断如此告诫自己,才能维持冷静。
美树或许记得我以前说的话。谈论「没有良心的人」这个话题,几乎成为我们夫妇间的一种仪式。
「一般人会试图在人际关系中寻求满足,例如互相帮助,或是互相关爱。即使是优越感或嫉妒之类负面情感也是生存的原动力之一。然而,在『没有良心的人』眼里,这些情感毫无意义,他们唯一的乐趣……」
「是什么?」
「在游戏中获得胜利。在控制游戏中成为赢家,是他们唯一的目的。」
「控制游戏?」
「当然,或许连他们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进行这样的游戏。总之,根据书上的解释,只有控制他人并获得胜利,才能成为他们生存的原动力。」
书上写着,这种人长期处于枯燥无聊的状态。为了追求刺激,他们会不择手段赢得游戏。由于没有良心,任何事都做得出来。
「要是那男人也抱着这种念头……」美树微弱却坚毅地说:「我们绝不能输给他。」
此时,我的脑海闪过另一个问题,差点脱口而出。「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这是渡边老师,也就是文学家渡边一夫在著作中抛出的议题。
可惜,我们夫妇内心的宽容,早蒸发殆尽。
那男人出现在电视画面。「就算照到脸,我也不在乎。因为我不是凶手。」他淡淡说着。
我无法看清男人的神情,太过强烈的恨意妨碍视神经的运作。只见他朝麦克风继续道:「清白获得证实,我松了口气。希望对方不要上诉。」
「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山野边夫妇说?」一名记者提问,声音有点耳熟。以前参加电视节目时,或许见过面。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盯着电视,却无法思考。
我忍不住移开视线。
客厅的柱子有一道痕迹,女儿替玩偶量身高画下记号的身影浮现眼前。
空洞的脑袋里,仿佛注入滚烫的岩浆。
「没特别想说的。」那男人故意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头。「法院证明我是对的,他们是错的。」
画面逐渐褪色,愈来愈白。视野像罩着一层薄膜,我愈来愈看不清男人的模样,辨识不出高挺的鼻子,及透着冷漠的双眼皮。可是,不知为何,我清楚瞧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恐怕是心中的种种思绪令我产生幻觉。
外头传来笑声。门前某个嗓音粗犷的记者或播报员喊着「真是杰作」。大概只是闲聊中冒出的一句话,不是针对我们夫妇,也不是因为听到那男人在电视上的发言。然而,他的笑声还是激起我心中的波浪。
「下雨了。」美树看着窗外。
我有些晕眩,摇摇晃晃走到她身旁。透过窗帘缝隙窥望,外头下起毛毛细雨,干燥的路面逐渐改变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