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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的浮力

作者:[日]伊坂幸太郎 时间:2023-04-17 13:30:44 标签:[日]伊坂幸太郎

  一名记者注意到我们,犹如玩捉迷藏的孩童般,无礼地指着窗户嚷嚷「在那里」,随即起身,将巨大摄影机对准我们。周围的人跟着喧闹起来,摄影镜头恍若瞄准我们心脏的枪口。

  「拉上窗帘吧。」我说,但美树仍盯着窗外。

  「怎么?」我问。

  「有个怪人。」美树回答。

  我凑近美树,往狭窄的窗帘缝隙望去,一辆脚踏车通过门前。那是俗称「淑女车」的脚踏车,平凡无奇,可是跨坐在车上的,是年约三十五的西装男子,显得相当冲突。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宛如教养良好的小孩。骑脚踏车的方式一板一眼,简直像示范教学,令人不禁怀疑他刚学不久。他在雨中缓缓骑来,停在门口附近,然后蹲下身,慎重为脚踏车上锁。

  「认识的人?」美树看着穿黑西装、打细领带的高瘦男子,但我毫无印象。「他也是记者?」美树接着问。「大概吧。」我只能这么回应。可是,对方怎么瞧都不像记者。季节刚入秋,他却戴着黑手套。

  一身黑的男子走向守在门口的记者及摄影师,登时遭到包围。记者以为男子是我认识的人,立刻举起麦克风。

  美树的反应非常快。她步向对讲机,按下监视荧幕旁的按钮。如此一来,我们便能掌握外头的动静。

  不晓得美树为何采取这样的行动,或许是很在意男子的来意。事后想想,那真是重要的瞬间。若不是她按下监视荧幕旁的按钮,我们就不会听见外头的交谈,当然也不会对男子产生兴趣,甚至允许他进入家中。那么,往后的发展将截然不同。

  「能不能请你们让条路?」男子开口,打算走近装设门铃的柱子。

  「您是山野边先生的朋友吗?」某记者问。

  「你们呢?你们是山野边先生的朋友吗?」

  「我们只是来采访。」

  男子数数在场的记者及摄影师,「总共十人?你们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此时,记者群似乎察觉男子行迹可疑,并非寻常人物。约莫是判断机不可失,期待男子带来一些意外插曲,口吻颇为兴奋。「这不算什么,一年前这里挤满记者,简直像大名出巡。」一个记者大剌剌地说。

  「大名出巡?」男子极为不快地咕哝:「啊,是指『参勤交代』(注:江户时代的幕府对诸大名(藩主)订下的规矩。每隔一年,大名就须率众前往江户居住一段时间,以示忠诚。)吗?还真是怀念。」

  「怀念?」

  「我参加过三次,那档事实在麻烦透顶。」

  不仅是我,外头的记者也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参勤交代』很麻烦,你在讲哪个时代的事情?少开无聊的玩笑。」一个记者气冲冲地问。

  「我参加过路程最长的一次,是从盛冈出发,连续走五百五十六公里,大概要花十二天十一夜。不过,我半途就离开了。比起来,在奥入濑散步两小时还有意义得多。知道吗?大名坐的轿子其实相当不舒服。」

  我从荧幕上移开视线,觑向身旁的美树。听着男子的话,我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此时,头顶上传来劈里啪啦的剧烈声响。雨突然变大,以惊人的气势击打屋顶。我望向荧幕,外头的记者全慌了手脚,各自逃散,连早穿妥雨衣的人也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门铃响起。我与美树错愕地面面相觑。我按下回应钮,说一声「喂」。若是平常,我根本不会理睬,但雨声牵动了我的情绪。

  滂沱大雨中,响起男子沉稳的话声。「我带来重要的消息,能不能进屋详谈?」

  「您是哪位?」美树试探地问。

  「敝姓千叶。」对方回答。

  第一卷 第一天

  「前阵子,来了个幼稚园的小男孩。」

  以前,一名牙医助理跟我聊起这件事。她是我的调查对象,二十五岁,家境颇富裕,任职牙医诊所。结束调查后,她遭到杀害。凶手亲口告诉我,杀人动机是为了遗产。

  不过,这不是重点。总之,她根本不晓得只剩三天寿命,语气相当开朗。

  「小男孩问医生:『我会蛀牙是不是你的关系?』他认为先有牙医,人们才会蛀牙。」

  「跟军火商引发战争是相同的道理吧。」我随口回答。

  从前,我负责调查一个将地对空飞弹卖往中东的美国人。交易后,他旋即命丧一场爆炸攻击。「要是不卖武器,或许根本不会有战争。」他生前经常如此自嘲。「就算没有武器,人类还是会开战。」听到我这么说,他像是稍稍松了口气。

  「军火商引发战争?」牙医助理笑道:「跟牙医是两回事吧。把蛀牙怪在牙医头上,未免太没道理。」

  「是吗?」

  「你是认真的吗?」她哈哈大笑。「千叶先生,你果然有点少根筋。」

  我没生气。在人类眼中,我的言行举止似乎非常奇特。我早习惯被人类当成怪胎,毕竟以人类的时间概念计算,我干这行超过上千年。

  「你会不会觉得来治疗蛀牙的患者很可怜?」我问。

  「唔……」她思索片刻,「看到患者的蛀牙,我顶多会感叹『蛀得真严重』,但不会感到同情。一样的道理,面对严重的蛀牙,我也不会兴奋地认为『可以大显身手』。说穿了,这纯粹是工作,过程中只需要技术与知识。」

  我十分认同这个观点。人类在眼前死去,我会觉得「真是遗憾」,但不会产生其他感情。既没有同情,也不会感到寂寞,就像牙医不会对磨掉的蛀牙抱持特殊感情。我仅仅是调查负责的目标,并就「此人该不该死」进行回报。

  为何我要做这种事?

  这是我的工作。跟牙医助理的差异在于,我不需要技术与知识。严格来说,我只需要毅力与耐心。因为和人类相处一个星期,实在无聊得难以忍受。

  我造访的那户人家,位在东京世田谷区南方的住宅区。不久前,我才为另一件调查工作来过附近。当时,这一带还是茂密的森林,栖息着各种昆虫,几乎看不到人类的屋舍。没想到,短短数十年竟盖起这么宏伟的房子。以「宏伟」形容,并非我真正的感受,而是站在人类的立场,揣测这屋子应该算是宏伟。总之,此地的房屋外观都极为气派。

  「按门铃后,说句『我带来重要的消息』,对方大概就会开门。」情报部下达指示。

  「这算哪门子指示?」我忍不住抱怨,「听起来只是抽象的预测或希望。何况我连那是什么『消息』都不清楚。」

  于是,情报部的负责人告诉我「消息」的内容。除非我提出要求,否则情报部不会主动提供任何情报。面对情报部的老毛病,我颇无奈。

  更过分的是,负责人竟然接着问:「这次你打算如何回报?」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调查还没开始,怎么就问结果?」

  「心里总有个底吧?」

  「你在说哪门子蠢话?我的工作靠的是判断,不是推测。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如果认为调查对象不该死,不用勉强。」

  「不用勉强?什么意思?」

  「不用勉强让调查对象死亡。」

  「这又算哪门子指示?为何我非得让这个人活下去不可?难道他是特殊人物?」问归问,但我很清楚,根本没有所谓的「特殊人物」。果然,对方回答:「不是的,我这么说与目标本身毫无关系。只是想告诉你,要是希望他活久一点,不必顾虑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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