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的沙
“高地也许算是外地,但是法国南部却只是英国的延伸而已。”
“那可是花费高昂的延伸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从卡尔那儿买了很棒的鸡肉!”
“后天,我希望是后天,最晚星期五。”
“好吧!那还可以放,不会坏。明天早上你要我叫你起来?”
“我想,明天你进来前我应该已经走了。所以你明天早上可以晚点来。”
“我先去买菜再进来好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工作别太劳累,千万不要回来的时候比去苏格兰之前还糟。我希望一切都会很好!”
“当然很好。”第二天清晨,格兰特由飞机往下看着法国“地图”时,心里这么想。在这个清澈的早晨由这样的高度俯视,看到的不是土地、河流跟农作物,而是一颗小小的珠宝镶嵌在天青石色的海洋中。是法贝热(Faberg6,法国著名珐琅、珠宝设计师。)的作品。难怪飞行员对这个世界保有疏离的态度。这世界——它的文学、它的音乐、它的哲学或它的历史——对一个惯常见到它本来面目的人,不过是法贝热的无聊玩意!但马赛近看之下却不是珠宝设计家的作品。它只是一个充满噪音与拥挤的寻常地方,到处都是不耐烦的计程车喇叭声,以及煮久的咖啡味;那种典型的法国气味闻起来就像有一千万个咖啡壶的幽灵在房屋四处飘扬。阳光普照,地中海吹来的微风轻拍布篷,而含羞草肆意展示昂贵的淡黄色。搭配伦敦的深红与灰色相间真是完美,格兰特心想。如果他有钱的话,他会委任一位世界顶尖的艺术家,将这两幅美景用油画表现出来;伦敦的晦暗色调与马赛的明亮光辉。或者该找两位不同的画家,因为能传达伦敦灰色四月天的艺术家,又同时能表现马赛春日中午的精髓,毕竟并非易事。
当发现马汀一家人一个星期前已搬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时,他停止思考有关艺术家的事,也不再注意马赛是否明亮了。而所谓不知名的地方,其实就是邻居不知道他们到底搬哪儿去了。最后,经由当地警察局的帮忙,他发现那个不知名的地方其实就是土伦,但此时他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而且还要浪费更多的时间到土伦,然后在一大群居民中找出马汀一家人。
最后他总算找到他们了,并聆听他们所能告诉他的一点点讯息。查尔斯是一个“坏男孩”,他们说,带着明显的敌意,因为他背弃了法国偶像崇拜中至高无上的神——家庭。他一直都是任性、顽固、刚愎,而且懒惰(法国人眼中最十恶不赦的罪)。五年前他为一个女孩惹上了一点麻烦就离开了——不,不,他只是捅了她一刀,再也没有写信给家人。所以,这些年他们都没有他的消息,除了三年前有一个朋友在赛得港遇见过他以外。那个朋友说,他在买卖二手车,买进一些废物稍微整修一下再卖出去。他是一个很好的技工,大可以把事业做得很成功,开一家自己的修车厂,请几个工人。但是他实在是太懒了,天生的懒骨头,懒到离谱的程度,懒惰得像有病。他们再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直到有人通知他们去认尸。
格兰特问他们是否有查尔斯的照片。
有,他们有几张,但当然都是查尔斯年轻时候照的。
他们给他看照片,格兰特才了解到为什么比尔·肯瑞克死时,看起来和家人记忆中的查尔斯·马汀颇为相像。
一个瘦削黝黑的男人,有浓密的眉毛、凹陷的脸颊以及黑色的直发,如果没有凸显的个性,看起来就像其他类似的年轻人一样。就算他们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也很难分辨。
父母收到讯息:你的儿子因可怕的意外而死亡,请前来指认并安排丧葬。父母会领到死者所有的文件和杂物,并被要求指认所有者就是他们的儿子。当然,此时他们的心态已经调整,愿意接受眼前所看到的,而他们所看到的,根本就是别人期望他们看到的。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要问:这个孩子的眼睛是蓝色的还是棕色的?当然,到最后反而是格兰特被问了一大堆问题。他为什么对查尔斯有兴趣?查尔斯是不是总算还留了些钱?也许,格兰特是在找寻合法的继承人?不,格兰特是代表一个和查尔斯在波斯湾认识的人来看看查尔斯。他也不知道他的朋友为什么要找他,但就他所知,大概和未来合伙的事有关。
而从马汀家人表示的意见看来,这个朋友算很幸运。
他们请他喝阿马尼亚克酒,还有咖啡,以及一些上面撤着巴斯糖的小饼干,并欢迎他以后到土伦时再来。
走到门口时,格兰特问他们是否有任何关于他们儿子的文件?他们说只有一些私人文件:他的信件。官方那些文件他们懒得去关心,不过应该还在马赛的警察局,因为意外发生时他们是第一个跟马汀家人联络的。
所以格兰特又浪费了一些时间跟马赛的警察局套交情,但是这次并没有花力气用一些非官方的方式。他拿出自己的证件,要求借调查尔斯的文件。他喝了一杯酒,签了一张收据。然后搭星期五下午的飞机回伦敦。
他还有两天。或者精确地说是一天加上一个星期天。
他飞回去时,法国依旧如珠宝镶嵌的图案,但英国却几乎消失不见了。西欧熟悉的海岸线轮廓以外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一大片海雾。缺了这个特殊岛屿熟悉的形状,这幅地图看起来非常奇怪而且不完整。如果这个岛屿从来不曾存在,世界的历史将会有什么不同?这实在是个挺有趣的猜测。如此一来,你可以假设是一个全都是西班牙人的美洲。法国人的印度:一个没有种族隔阂的印度,各种族相互通婚,以至完全失去原始的身份。一个由狂热教会所统治的荷属南非。澳洲?谁会发现并殖民澳洲?是南非的荷兰人,还是美洲的西班牙人?他想这倒无关紧要了,因为无论这两个种族的哪一个,一代之后都会变得很高、瘦削、强悍、高鼻子、怀疑心重而不容易击倒。
他们栽进云的海洋里,又再度看见英国了。一个非常世俗、泥泞、普通的地方,却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历史。持续不停的毛毛雨将这片土地和它的子民浸透了。放眼看去,伦敦如一幅有灰色倒影的水彩画,只有巴士穿出雾气时点缀了点点朱砂红油彩。
虽然仍是白天,指纹部门却已灯火通明。喀特莱特依旧坐着,和上回格兰特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其实每一次格兰特看到他都是如此——半杯冷茶靠近手肘边,杯垫上丢满烟蒂。
“在这个美丽的春天下午,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喀特莱特说。
“是啊!有一件事情我非常想要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把剩下那半杯茶喝掉的时候?”
喀特莱特想一想,“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我常常都是只喝了一半,贝里尔就为我加了新茶。有什么要我立刻做的吗?或者你只是礼貌性的拜访?”
“是的,是有其他事要做。但是你可以星期一再做,不必让你的慈悲心失控。”他把查尔斯·马汀的文件放在桌上,“你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