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巫师
“对不起,杨老师。我的右眼有病,所以一直用墨镜遮着。”男生依旧细声细气地说,随后不慌不忙地把墨镜重新戴上。他的双眼又藏进了两片黑暗的圆涡里,模模糊糊地似乎恢复了对称的模样。
杨朔松了一口气,她抓起桌上的一支钢笔,无意识地在手里揉搓着。她原本想问问这男生的一些具体情况,虽然那些信息大多从教务员那边的档案里看过了,但她仍觉得和学生当面交流一下会更好。但经历了刚才骇人的一幕,她一下子觉得舌头有些打结,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是有些惶恐地盯着他看,这个小个子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阴恻恻的气息,让她很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劲。男生半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座黑沉沉的雕像,但从那两块棕色的墨镜片后面,杨朔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冷冷的,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一道有形,一道无形。
“你……下午再过来吧,我给你安排实验室。”杨朔半晌才说了一句。
“哦,下午什么时候呢?”
“两点吧,对,就两点。”
“那……杨老师再见。”男生说着转过身,慢慢地消失在门口。
杨朔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男生一出门,屋子里似乎就暖和了不少。她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里捂着。她感觉到自己的十指冰凉,在杯子的温暖之下才稍稍灵活了一些。
“这鬼天气!”她埋怨了一句,窗外嗖地钻进一道阴湿的冷风,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感觉自己有些不近人情,那男生是新进来的研究生第一次见导师,居然被自己只问了一句话就那么打发走了,好歹也是自己的学生。但除此之外又能怎么样呢?看着他都是一种折磨,那女孩子一般的嗓音,偏偏又是一脸的络腮胡子,再加上那幅阴沉沉的模样,还有那只可怕的右眼。想到那只眼睛,杨朔禁不住又哆嗦了一下。她有些憎恨起那个道貌岸然的系主任来。人家本来也没有指名道姓地说要做自己的学生,却让他一脚踢给了自己。想到一个礼拜前系主任在走廊里跟自己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还笑容满面地:
“小杨啊,我这里有个研究生,各方面都不错,只是过来晚了,系里的教授和副教授们今年招不了那么多人。我看你挺有能力的,不如让你来带吧。刚工作没几年就带研究生,对你的能力可是一大考验啊。”
自己当时还觉得受宠若惊,以为是他器重自己,没想到“各方面都不错”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人。自己不就是博士刚毕业,留校才两年吗?不就是资历浅一些吗?看不顺眼退掉就好了,反正也是那种小学校推荐过来的,每年也要退掉一大批,何必这样欺负人呢。这样的人,谁带了会舒服啊?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学生也的确很可怜。杨朔曾经向教务打听过他的身世,家境贫寒,早年丧母,父亲有病,家里还有个妹妹。过来面试那天的结果并不太好,本来是要退掉的,名单出来之后他跑到教务员办公室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教务是个大婶,心肠软实在看不下去了,跑去做系主任的工作,好说歹说这才把他留下了。
“可怜归可怜,你系主任做好人别让我来背这个包袱呀。”杨朔像是在自言自语。窗外的雨越发大了,白茫茫雾腾腾的一片,那雨帘中依稀还升腾着几许袅袅的白烟。
杨朔坐回桌子边上,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学生的档案,又一遍仔细端详起来。
张洪波,男,1978年生,汉族。籍贯湖南怀化。共青团员。2003年毕业于湖南某大学,获计算机工学学士学位。以下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学籍信息。乍一看,这份档案除了在亲属那一栏中填写了“母,亡故”这段看上去比较刺眼的文字之外,实在说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杨朔从头到尾把那份档案扫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经历。倒是第一页的那张相片引起了她的注意,男生在照报名照的时候依旧戴着那幅深棕色的墨镜,那似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照片上的那张脸因而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两块镜片犹如两个巨大的窟窿,黑黝黝地对着照片外的人。杨朔凝视良久,只觉浑身又一阵发凉,赶紧将这两张纸放回了抽屉里。
这样一个阴森古怪的人,居然要做三年自己的学生。想到未来的三年里自己必须时时刻刻面对这样一张面孔,杨朔感到头皮都有些发炸了。她站起来再办公室里来回地踱着步,几圈以后终于在窗前站定。雨仍是在下,整个世界都像坠入了一个没有洗干净的奶瓶,灰蒙蒙、粘糊糊的。
计算中心大楼坐落在校园西北角的围墙旁边,是一栋五层楼高的灰色建筑。它的正门前是一条不宽的林荫道,高大的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在道路的上方挽成一个遮天蔽日的穹顶,即使在夏天也几乎不见阳光,不管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总让人觉得凉飕飕的。大楼是五十年代建造的,那时候还没有计算机系,本来是一栋电工实验楼。七十年代建系的时候重新改建了一下,几年前又进行过一次翻修,但总是改不了那种陈年腐旧的味道。墙面上是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一直爬到三楼半的高度。楼里的采光也不好,大白天走廊里也要开着顶灯。那日光灯管还老是坏,有的装上去没多久就一闪一闪的,有的干脆就不亮了,弄得整条走廊忽明忽暗。地板是最近一次修整用瓷砖重新铺过的,人走在上面,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能在长长的走廊里传出好远。大楼的背面是学校外的一大片荒地,长满了半人高的狗尾草,很远的地方零星分布着几幢农舍。这片地方原来是几年以前学校圈下来搞扩建的,据说要建几栋新的实验大楼,但不知为什么项目一直都没有启动,地皮也就经年累月地闲置在那里了。晚上从后窗看出去外面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更有传闻说那块荒地七十年代之前是枪毙犯人的刑场,夜里一直有孤魂野鬼四处游荡,这更加为这栋本来就陈旧不堪的大楼增添了几分阴森的味道。
杨朔做研究生的时候在这里度过了五年硕博连读的日子,但对这幢大楼的每一个角落并不十分熟悉。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尤其是那又长又窄,泛着黯淡白光的走廊以及那回荡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即便是一个人在那里走,这回声也会让你也会感觉有一个人跟在后面。再加上悠悠忽忽的光线,更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她从来没有在这幢楼里呆到晚上十点以后,如果是阴雨天则更不愿来,因为这里的地板会返潮,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在她硕士两年级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扫地的老头下雨天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腰椎,听说没多久就死了。那个老头杨朔认识,平时看到学生总是笑呵呵的,大家一直叫他“徐大爷”,或许是“许大爷”,反正她也懒得去搞清。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以后,系里在楼梯的每一级台阶上加了两道防滑的金属杠,但据杨朔自己的感觉那几乎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楼里也有电梯,但经常出故障,好几次把人关在里面,并且那狭小的空间里不知怎么的还有一股霉味,像是从空置多年的砖木房子里面渗出来的那种,让人极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