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准备的谋杀
十分钟后他上吐下泻,隔天中午因为疟疾死在医院里了。跟那些“躲猫猫”什么的差不多,军师没事,看守所迎来了十年难遇的大扫除。疟疾是卫生问题。
我不知道高文有没有招呼他们,照顾一下这个新来的。我进去时已经熄灯了,四周漆黑,感觉有几双眼睛在发光。有个声音问我是什么事进来的。我看不出是谁在问我,就没回答。这时手电筒照在我脸上,又问我一遍:“什么事进来的?”
光线太晃,我遮住眼睛,说:“我是无辜的。”
他们笑起来,在号子里说无辜也许是最好笑的笑话了。那个老大,我看不见他,但我想他可能是虎背熊腰文猛龙的那种类型,让我先做套操。我清楚这一套,五十个蹲起和一百个背手跳,刚报到的都得做,我也清楚我躲不过去。我说我不会。
“第一次来?”
“以前没来过?”另一个也跟着问。
“来过,送别人进来的。”我说。
“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那个马仔问。
“当警察的?”号长又照了一下我的脸。
“现在不是了。”
“你到底什么事进来的?”
“我是无辜的。”
这回他们没乐,可能把他们镇住了。
我接着说:“这套操算我欠你们的,明天你们摸摸我的底,我再来还你们。”
这是缓兵之计,大不了攒明天两套一起做。铺位自然没我的,但我也不用立着,能蹲墙角眯一会儿。角落里我琢磨着接下来怎么跟高文玩,我算局里的旧人,他下手不敢太狠。我是不是杀人犯,他当然不会关心,他关心的是我那三百万在哪里,他能得着多少。我办离职手续那阵儿查过他的档案。他也是哈尔滨人,比我早八届从警校毕业。干刑警到2005年转做稽查,1999年打黑立过一次功,现在肩膀上还有一道猎枪弹留下的疤,没有不良记录。这些也只是档案,还没有我那张高君的名片交代得多。
我在后半夜睡着了,噩梦连连。我还记着高文问我要看哪一部分。我梦见他们带我去认尸,炸碎了,一块块乱七八糟的,我得跟拼图似的拼起来。验尸官进来时看见我就吓傻了,嚷嚷着诈尸诈尸就晕在地上。我回头看了眼镜子,我和他忙活了五个多小时的那具尸体长得一模一样。
天没亮我就被叫醒,高文帮我还原了梦境,我真看见了我哥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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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尸体,是我哥尸体的照片,四个部分加一个拼好的,一共五张,他递给我要我辨识。第一张是两条快分离的腿,我在现场确认过。第二张是腰部以上,一只胳膊连在半面胸上被炸了出来。还有一个烧焦了的脑袋,也许是头部易燃的缘故,整个脑袋就像从火里爆出来的保龄球。最后一张连同拼好的那张我看不下去了,我还原次序,还给他。
“这回有想说的了吗?”他问。
他好像一夜白头,现在是五点半,我多少在地上睡了俩小时。我回答他:“你一夜没睡?”
他抖着相片说:“我问你的是这个。”
我看看镜子,也可以叫监视窗,问:“局长和队长还在?”
他摇摇头,指着摄像头:“有这个就够了。要再看看这些吗?”
他扔过来一沓儿文件,从背面我都能认出来是验尸报告。我翻头两页,全是分析骨骼、人种、性别什么的,很无聊。我说:“你们够认真的。”
“我告诉你,这一夜我们还做了什么,银行、鱼塘,包括你家,全都核实了一遍。”他点支烟,“你很诚实,不错。”
我把验尸报告还给他,想起刚才的梦,问:“我能见见验尸官吗?”
“什么?”
“我是说,我和他作业的尸体、骨骼、性别、年纪、相貌都一样,我看他什么反应。”
他笑了,接过验尸报告。“你不再看看了?”
“看这个干吗?帮你们破案?”
他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身子向后靠,闭眼想着,仰头冲着天花板闭眼睛。好长时间没声音,我以为他疲劳作战睡着了。墙上六点敲钟的时候,他忽然向我倾过来,眼睛放光,问道:“欧阳楠,匕首在哪儿?”
“什么匕首?”
“我跟你形容一下,十五厘米长,”他弯腰拍拍小腿,“绑在腿上就可以。”
我瞪大眼睛说:“我真不明白。”
“别跟我装糊涂!”他站起来,抖着尸检报告,像疯狗一样对着我耳朵吼,“硝化甘油的事我不管你!我问你刀在哪里?在哪里?后面一刀穿心脏,前面一刀扎喉管!够狠的你,刀刀致命,你偏扎两刀!爆炸只是毁灭现场!欧阳桐早就死了!”
他把验尸报告扔过来,凶器说明和致命伤都在后几页。我耳鸣了,听不清他后面的话,仿佛真有把匕首在划着我的耳膜。我瘫在椅子上,低头盯住地面的污点,双手捂住耳朵,约莫半分钟,好些了。很静,钟表的滴答声,六点零三分三十二秒。我看见高文坐回我对面,那些模糊了的又渐渐清晰。我听见自己用更清晰的声音问:“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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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成了笑话,成了一个我下半辈子就靠它活着的笑话。我可以对每个人讲,多年之前我计划杀个人,由于懦弱迟迟未能动手。我拖呀拖呀,拖到我全家都死了,孤苦伶仃,最后我终于不怂了,义无反顾地去杀他,结果呢?结果那个人在我去杀他的路上被别人干掉了。是这么回事吗?会有人笑吗?如果你不笑的话,我再补充一下,我还以为是我杀的,还屁颠屁颠地跑去自首。怎么杀的呢?我做硝化甘油,配了半个多月,差点儿把自己炸死。回头想想,也就是帮火葬场给尸体过了头道程序。欧阳楠,你是个正牌纯种山炮!
我低下头,胳膊拄在桌子上揉眼眶,问:“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在等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分开眼前的手指,从指缝看着他,说:“你们没有别的嫌疑对象了?”
“你说呢?你是自首来的。”
“我没杀他。”
他直起上身,松松领带,十指交叉掰响关节,很放松,但不回答我。
“我想杀他,但我没杀他,现在看来是没杀成他。”
高文寻思一下,又点起一支烟,这次他没给我。本来我们该在长桌的两头,他拽过椅子,坐在我直角线的右侧,低声用貌似躲过监听器的声音说:“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匕首藏在哪儿,我保证不以谋杀的罪名起诉你。随便什么罪,过失杀人?防卫过当?只要你交出匕首,并且承认欧阳桐的心脏和喉管那两刀是你扎的,杀人现场什么过程,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哪怕你说匕首是从欧阳桐手里抢过来的,他先要杀你的,都没问题。可以吗?”
这是一场博弈,从我酒驾被他扒皮那天就开始的博弈,他清楚这一拳要把我彻底击倒在地。我知道不管是输是赢,我不能软弱,我要找回与他对抗的勇气。我想起以前看直播,足球篮球,解说员最喜欢说,谁谁谁要赶紧调整好状态,打好后面的比赛!我那时候觉得真扯淡,行就行,不行拉倒,跟状态有毛关系?现在我相信了,有状态这种东西,就像是自我,我要找到它,我要回到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