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准备的谋杀
领座把我带到角落的一桌,点上红蜡烛。这里没灯,每桌都是红蜡烛,仿佛通缉犯的温床,人们彼此看不到脸,更看不到我西服上的脑浆。他问我几位,我竖起食指,那上面还沾着血。他问我喝点儿什么,啤酒促销,买一打送半打。我差点儿就动心了,但啤酒从来就无法买醉,只会考验前列腺的承受能力。我说洋酒,芝华士,或是别的,反正威士忌就好。他还不走,问我要不要红绿茶套餐。我说只要酒,不要果盘,不要爆米花,不要鱿鱼丝,只要酒。付账时我问他:“单行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能两边过车。”
我以为是某种隐喻,如果是这答案,我不比你们明白?
现在是十点半,刚过去的两个小时我已经把一切处理干净。我拿起身份证借着烛光看。扎辫子那个叫范少卿,很怪的名字,古色古香的。身份证的照片没辫子,山西大同某个派出所签发的证件。1986年出生,应该加上一句,2010年去世。那两个挖坑的哥们儿才不会去报案,卢放死了也没辙。不能打110,可能还真得给卢镇长留个坑。刨坑埋了,陈洁说这就是他一贯的运作方式。挺好,一报还一报。
我会珍藏范少卿的证件,做成他这种形象肯定不难。要不我改名叫范少卿吧。
酒上来了,那个领座特意当着我的面开酒,坚持要给我倒第一杯,俯身很神秘地对我说:“我打听到了,单行道是同志吧。”
有这个意思吗?单行道是针对四排车道或低于四排车道路段的拥堵现象而设置的单一行驶方向的车道。我大学考过这题,下面ABCD,没一个是“同志”的选项。
第一口酒会辣,要快喝,后面就好了,有点儿像长跑里面的一二极限,第一极限来得很快、很难受,挺过去,潜能爆发,第二极限就好远好远了。头三杯下去,我感觉一极限要来了,加把劲,把这瓶干掉,身体又有了力量,似乎血液都欢快起来。我让酒保一次上两瓶。
我很想大醉,上次喝醉还是被扒皮那天,去年十一月。得知我全家翻车的晚上我也喝了不少酒,但没醉,张队比我先挂的。回想起来有点儿感动,他安慰我,陪我喝醉,结果他比我先倒。我想张队了,想每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后来有喝酒吗?除夕有一点儿,之后滴酒未沾,感觉像唐宋元明清那么漫长。现在还用那么谨慎吗?我还怕死吗?
前两瓶没主题,喝汽水似的嗞嗞往里灌,后面每一杯我都找个由头。我先纪念我第一次杀人。以前有过一回,缉捕行动中,张队帮我挡过去的。那更像是工作失误,而非杀人。而且我一直没承认,我是打偏了,我瞄的是肩膀,不是心脏。欧阳桐的那回不算,陈洁替我干了。这次是真杀,有计划,有动机,还特意学了十字绣。电影里总说,杀人感觉不好。我被骗了,杀人的感觉很好很好,尤其是杀卢放。
第二杯敬欧阳桐,想想不地道,又连干三杯。哥,我欠你的太多了,你命苦。长白山翻车以后,我总是自怜没家人,没人疼,孤独一个人,而你一直就没有人爱,孤苦伶仃,你甚至连留后的机会都没有。丹丹那么做是对的,把孩子为你生下来,让它成为你们相爱的秘密之花,让你真正有个儿子。我应该成全他们,我后悔了,我就是自以为是,其实我什么都不清楚。我以前老说,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这不关我的事。是这样的吗?倒回二十四年,如果那个人把我抱走了,我能做到他那么好吗?我有勇气把亲爹的尸体带出果敢,背回哈尔滨吗?
下一杯给丹丹,没有理由,就默默喝一杯吧,卢放干的事情我不敢再想一遍。陈洁说,任何一个女人听到了欧阳桐的经历,都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他可能就是最完美的男人,勇敢,聪明,有责任心,说到做到,而且把家人放在第一位。陈洁没有爱上他,那又怎样?丹丹,谁拥有了你的爱,就可以拥有这世界。
我给王总一杯,我最后一次见他也是个月夜,那次酒喝得不多,但是很透,我了解他的不易,我了解他一直背着我母亲供养他们十五年。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好像就在耳边。我把酒干掉,哦,他说我不用给他养老,照顾他女儿就好了。他知道她女儿的事情吗?
最后一杯给我妈。妈,我想你了。我伏在桌上哭了出来。妈,你不该走得那么早,那么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世界。你走了,我再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可以讲讲心里话。这世界好凉,每个人都想杀了我,人人都要吃了我,我走三步就要回头五次,睡觉都要从窗户爬进去竖着耳朵睡。八天了,我天天被人追,不管在哪里我都要记住身边每个路人的长相,以防我再见到第二次却蒙在鼓里。我累了,妈,我真的好累,我想去找你,我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本来是敬一杯的,结果一瓶喝掉我还在哭。我抹下眼睛看看周围,有男有女,并不是传说中的同志吧。一桌一盏小红烛,影影绰绰,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应该也看不到我。对面一桌的情侣亲密得过了头。不过有什么?单行道没装灯,不就是提供便利吗?
我让领座再来两瓶,他很好奇,人家都是喝半瓶,存半瓶,我自己就要干掉五瓶芝华士。他假装清理空瓶留意我周围,是不是把酒装袋子里了。不过还是又开了两瓶,找零七十多块。我让他收下,但别和任何人讨论我喝了多少酒。我低声说:“我怕有人惦记着偷我钱包。”
他狠狠地点点头,倒一杯,自己也倒一杯,说敬我。我一口干掉,他有点儿费劲。我说没事,端走慢慢喝。我又倒满,想了想,是为了结束喝一杯,我知道了全部故事,只差个结局。但没关系,至少我能活着看到最后一页。那么,是不是该敬陈洁一杯呢?不必了,我先跟她把账算完,明天再敬她。
还有一瓶半,再没喝酒的理由了,第二极限还没有来。我低下头,努力把几天的事情过一遍,从我们家葬礼后的咖啡馆聊天,到除夕她去找我,到初三我去找她,一直到昨天她讲了那么动情的话和美好的未来,我明白了一切。就是没明白,那些好听的话,那些她说她爱我,想跟我隐居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又是她习惯性的煽动谎言。
我还没睡着,能亲历这次奇迹,酒吧一下子亮了起来。邻桌的人敲杯子庆祝。哦,来电了,本来就是不用蜡烛的。服务生把蜡烛收走,那个弹钢琴的女孩站在话筒前对大家的光临表示感谢,紧接着DJ开始用力打碟,地面随之摇晃起来。
我笑了,声音更像是苦笑。酒吧就该是这样的,光影炫动,夜夜笙歌。我那操蛋的审美啊。我把带血的西服扔地上,拎走那瓶还没开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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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四辆车都不停,第五个司机才让我上车。我上车后说谢谢。他没应我,但很受用,估计可以好心情一晚上。跟后排比,前排更安全。后排司机会从镜子把你看个够,如果在他旁边,他就没那么好意思了。
我提前下车,步行两条街。我真受不了丧家犬的日子了,在路口扶着路灯杆,我俯下身大口大口地吐,肠子都快吐清了,没走两步又吐起来,眼泪鼻涕一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