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准备的谋杀
欧阳桐于2001年的夏天来到我们家,那一年太阳似乎偏离轨迹,越过了北回归线,傍晚总是格外悠长。王总那年把电视搬到阁楼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晚饭以后开着电视,全家人捧着西瓜目送夕阳离去。欧阳桐的敲门声就在这时传来,声音有些神经质,不是捶门,不是踢门,他是拿着一把钥匙在铁门上面划。他以后依然如此,去哪里都是掏出钥匙划着人家的大门。不在意的话,只是噪音而已,若是注意到这种声音,我常常会呼吸急促,心律不齐。
大力先听到门声,四岁大的金毛狗,噌噌跑下楼。王总冲下去,要我们坐着别动。我妈带着我悄悄跟下来看看。王总示意我们站在那儿。他从来就没有过安全感,他常常幻想,说不上哪一天,会有几个持枪的越狱犯将我们残杀在家里。
开门的一刻我没看见什么,王总的身体遮住了来客。但我妈差点儿从楼上摔下去。我上两级台阶,视线从王总的肩膀越过去,仿佛在一个不算清晰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许他比我黑一点儿,瘦一点儿,不过五官真的是一模一样。他拿起手里的纸条核对了一下,问王总:“是601吗?”
我妈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确定我还在那里,确定她面前的不是另一个我。时间也只是停留了三秒钟,她一下子就抱住了跟她分离了十五年的儿子。或许是欧阳桐太疲惫,或许是儿念母远没有母思儿那般强烈。他后退一步,挣脱了我妈的怀抱,用一板一眼的南方普通话说:“我爸跟我一起来的。”
丹丹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问:“在哪儿呢?”
欧阳桐下楼后,王总去拍拍我妈的肩膀,他表示没关系,他们爷儿俩让他来安排吧。欧阳桐的脚步声远去又临近,再出现在门前时他背上多了一个人。
我妈问:“你爸怎么了?”
欧阳桐没回答,径自将他爸背进客厅,把他放躺在沙发上,回过头看着每一个陌生人,说:“死了。”
那不是病人,是尸体。我妈走近端详一下死者此时的样貌,目光不离地问:“什么时候死的?”
“死在缅甸了。”
王总问:“你怎么弄过来的?”
“火车、汽车不让上,”他掏出一把西瓜刀放在茶几上,“我抢了一辆货车,才过来的。”
硝化甘油化学本质为三硝酸甘油酯,1846年,化学家A·索布雷罗用浓硫酸、浓硝酸与甘油作用得到了这种淡黄色的油状液体。由于它生产工艺简单,价格低廉,所以仍然有工厂冒险生产,称之为“爆炸油”,是美国西部开发时主要应用的工程炸药。
硝化甘油具有强大的威力,作功能为173%,爆速7 700m/s,爆热6 318KJ/kg(水为气态)。硝化甘油的爆速随着起爆能量及其他条件的变化,在弱起爆能作用下,其爆速可处于1 000~2 000m/s的范围,而大直径固态硝化甘油在强起爆能作用下,爆速可达9 100m/s。正因为硝化甘油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它自大量生产以来,一直是广泛使用的炸药。
没人为他爸爸作尸检,尸体起码死亡四个星期以上。王总试探地问他死因是什么,欧阳桐没理他,也许是一个丢脸的原因。我妈猜测有可能是吸毒过量,早在她怀我们俩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已染上毒品。但我后来想,吸毒只有吸不起,吸死很难。看他的尸体实在是太瘦了,这也是欧阳桐能这么远把他背过来的原因。一米八的男人死时不到七十斤,为什么?HIV呈阳性。他长期混在吸毒人群中,滥用针头,染上艾滋病是早晚的事。
我们在第二天清晨去火化了这个男人。欧阳桐掏出相片要我母亲做了一幅遗像。王总跟殡仪馆要来一份墓园地图,让欧阳桐挑地方。他盯着地图找了半天,问我妈:“以后,你能和我爸埋在一起吗?”
我妈妈摇摇头,告诉他,他们已经离婚十五年了。
“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要让你见见他最后一眼。我答应他了,所以才这么费劲弄过来的。”
“他没权利这么干。”她望着她的儿子说,“他也没权利抚养你,你是被他偷走的。”
他扯块布把骨灰盒包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那我不埋了。”
王总给他联系了一所寄宿学校。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他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在外面一直读到他成人,然后去就业,进入社会,离开这个家,不再打扰他们四口之家的生活。他问欧阳桐在云南读到高几,可以在哈尔滨接着读。欧阳桐说他已经在上海读了快两年的大学,但他退掉了,不想再读书。华东师大,我就是从今以后不吃不睡猛学习,也考不到那里。他却很轻易地退掉了。很难回忆我那时候要费多大劲,才能掩饰我对他的崇拜。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有他在,我都无法专心,不停地用余光看他在干什么。
他在找工作,那种焦急就好像他真有三个早育的孩子嗷嗷待哺一般。那年他十八岁,没有地方会用一个少年,也没有一个老板会听信他那套养一个儿子俩姑娘的谎言。王总很好奇,欧阳楠干吗急着工作?他很委婉地表示,作为继父,他起码会再养这个孩子五年。欧阳桐摇摇头,说:“我要赚钱。”
刚来的时候没注意,后来发现他右手只有三根指头:中指、小指、无名指。两根最重要的指头不在他手上。王总还挺关切地问他的拇指、食指哪儿去了。
是欧阳桐理解有问题吗?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卷纱布,如画卷一般展开,露出一堆风干了的腊肠般的小东西,说:“这里呢。”
丹丹被恶心得跑出去吐。她看出什么了?我怎么没明白?“这里”是什么?我数了数,一共有七块,每块都跟巧克力豆似的,圆滚滚的。
“他们怕我捡起来接上,就剁了再剁。”他神色轻松,做出砍西瓜的手势。让人感觉他失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壁虎的尾巴,再长一百根都没问题。
但没有再长,一双手加起来永远只剩八根手指,那“七小福”一直揣在他裤袋里。我猜想一旦有机会,他肯定会把它们串成项链戴脖子上。后来他还真这么干了,每天在胸前晃来晃去,像是没打磨的玛瑙,暗淡无光。
原料:
甘油(学名“丙三醇”)化学纯以上,不可用工业品。硝酸(HNO3含量H95%)化学纯以上,工业品在用前须蒸馏和吹白;硫酸(H2SO4含量H96%)化学纯以上。或者使用98%的硝酸和硫酸。
欧阳桐以这种方式来到我们家,没有比这再糟糕的开场了。他跟王总的关系比一般的继父继子还要冷,他甚至都不把王总当继父。王总把那把西瓜刀收了起来,在赃车的处理上他们争执过一回。欧阳桐的意思是,这是没法跟警察讲的。他去黑市将货车卖了一笔钱,买了一条项链送给我妈,当然,他认为那也是他的妈妈。
“你留着还钱吧。”王总知道后把项链退还给他。
我妈在我房间里加了张床给他,我不知道他夜里都是几点回来,不过我醒的时候他都在。每天他都睡到中午,吃过午饭去天桥下的茶馆,那其实就是个麻将馆。他喜欢哈尔滨麻将,先打牌后抓牌,这似乎对他做事决绝的胃口;还有听牌能吃三家的规则,这就对了,要是想做事,谁也别想挡你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