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神探
李常登也附和道:“跟你想到一起去了,可我就更不明白了,谁能到他家院子里藏东西呢?”
乔副队长默然不语,只垂头挖掘,他不是个健壮的人,每一铲下去都要费不少力气,因为赤膊的关系,动作幅度略大一点,细密的汗雨便溅到对面的李常登脸上。铲子撞到树根的辰光,洋槐上的白花纷纷落下,宛若轻雪初降,这情致该是美的,却笼罩了一层浓厚的欲望与凶险。汗珠从李常登的眉头震落,落进眼里,遂涌上一股酸涩,他也顾不得,只拿挂在颈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又继续挖掘。
一记“喀”音,将两人的神经擒住了,像赌场玩花牌时揭宝,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时刻看似快到了。乔副队长兴奋地将铲子丢在一边,跪在地上用双手迅速拨开松土,边拨边笑道:“开宝了!这下开宝了!”
李常登也跑过来,与他一道用手刨起来,果真是不折不扣的“膝下黄金”,让他们自觉自愿地长跪于此。
是乔副队长先行摸到了东西,可手指触及的时候,心已凉了半截,因为挖出的“宝”太轻、太硬,必定不是金银,更非钞票。待捧出来,借那煤油灯的光一看,才知是一枚人头骨。乔副队长当即满面怒容,擦了一把汗,将那头骨摔在一边,骂道:“简政良这个孬货,原来还谋财害命!”李常登却猫着腰走过去,将头骨捡起,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自言自语道:“看情形,是死了几十年了,若真是这老小子干的勾当,亦属旧债。”
“长凳啊!”乔副队长突然挤出一丝奸笑,说道,“你小子不会是早就知道简政良这里另有隐情,所以变着法儿哄我来替你查案的吧?”
“胡说!”李常登放下头骨,回道,“若是哄你,分你的那些钱,还有现大洋,可是假的?”
乔副队长当下也觉得自己不妥,忙赔笑道:“跟你开玩笑的,还当真了!我只是在想啊,倘若简政良不知道天井里埋的钱,那么这屋子里的某处,必定还藏了他的体己。我们要不再找一找?”
“早就想到了,还用你讲?”李常登笑回,“你可觉得,一开始搜这屋子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劲的?”
“哪里不对劲?”
“简政良是个单身汉,屋子却收拾得过于整齐……确切地讲,不是屋子收拾得整齐,而是屋子里的某些地方太过干净,干净得让人放松了警惕。”
乔副队长点头,道:“没错,炉灶间里都是黑灰,窗纸也都是发黄,像几年没糊过新的,睡房里的竹席很油,显然也是长久不擦的缘故。只有……只有那大衣橱里,衣服都挂得整整齐齐,抽屉里的裤袜也全是叠好的。为什么?为什么只有那里是整齐的?其他地方都像只是匆匆用抹布之类的东西抹去一层浮灰,只有那里干净过头了……”
他还没分析完全,李常登已丢下铁铲径直进屋去了,他将烟头一扔,也跟了进去。
当初因财迷心窍,二人将整个房子的地砖和木板都敲了一遍,连缝隙都不放过,但如今看来,还漏了一个地方——墙壁。
李常登将衣橱打开,把里头的衣裳全部扯出来。腾空的橱子如黑红色的蚕茧,静静张开怀抱,仿佛在迎接贵客,散发着一股檀木特有的清气。李常登敲了几下内壁,那里报以“笃笃”的单调回音。他再摸索了橱内底部的四边,摸到右侧一个突起的硬方块,像多出的角。
是木匠活做得不够细道?他很快打消了这个设想,在那硬方块上乱按起来,当手指不小心将它往右推移的时候,木块便略略有些松动。于是他强捺住欣喜,握住方木,往右用力旋转……
只见那内壁发出刺耳的“咔啦”声,像木头之间用力摩擦的缘故,但在李、乔二人听来却尤其悦耳,犹如开启宝山的福音。内壁两块原本拼合得天衣无缝的木块像门一般洞开,露出一方神奇的黑洞,没有尘埃随之落下,甚至里头的空气都是阴凉的,足以避暑。
乔副队长努力抚平惊讶的表情,说道:“莫不是一个密室?简爷也太有门道了吧!”
孰料李常登竟笑得一脸释然,说道:“这下,总算找到要找的了!”
话毕,乔副队长感到耳边的空气有了剧烈震动,一阵强风扫过耳畔,遂眼前一黑,便倒下了。意识昏迷之前,他知道自己额头已受到重击,只是觉不出痛来。
※※※
黄莫如打开箱子的时候,对着里头的东西,竟有些不知所措。那是只极不起眼的樟木箱,红漆斑驳,像是很久不用。自从出事以后,他发现有诸多本该属于自己的秘密,已成了彻头彻尾的“秘密”,他若找不出答案,恐怕便永远没有谜底。譬如眼前这只樟木箱,兴许便是他未曾失去记忆之前保有的一个重要物件,如今却对它的来龙去脉毫无头绪。他心里是愤的,想拿什么东西来出气,甚至还找下人的茬,刻意发泄,以至于几个丫鬟都躲他老远,宁愿在外屋做针线、挑花线绊,断不肯在他跟前多待半刻。因此他焦躁得像头野兽,翻箱倒柜,寻找失落的记忆,床底下放着的箱子这才显形。
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绣着桃红花边的黑色女褂,一条缀纱边的宽褶长裙,长裙里落下一个黑长的东西,像是人头,却是扁的,轻飘飘盖在他鞋面上,他登时吓得冷汗直冒,再仔细一看,才知是个长发的头套。头套内还兜着一管口脂、一盒蜜粉,因落在地上,已滚出老远,撞到凳脚才停住。
脑中突然闪过一丝雷电,将这些东西照得雪亮,他恍惚看见梦中的晓满,身披银白蚕丝,坐在那里微笑。
“晓满……”
那花瓣状的朱唇,妖异的妊娠纹,玉白脊背上的细痣……在镇西的茶楼后巷里,她回过头来,对他说:“今朝,我们玩个新鲜花样可好?”
他坐在镜前,看自己那张被失忆折磨的枯槁面容,还是俊俏的,额角至下巴的线条亦愈加犀利,双眸埋在深黑的眼窝之中,似在隐藏一段前尘往事。
这样一张脸上,该如何涂抹出魂牵梦绕的记忆来?
他将发套戴上,遮住略显粗犷的双颊,突出尖细的鼻头与端正的眉眼,那种美,竟有一丝骇人的狰狞荡漾其中。他直觉镜中的“女子”还不够柔和,顺手拈起一块蜜粉往脸上抹,黑眼窝被覆盖住了,于是变得媚眼如丝,人中与下巴的灰暗处也变得白皙干净,只是苍白得犹同鬼魅,教人看着揪心。口脂点在唇上,着实费了他不少力气,点得重了,会往艳俗里靠,点轻了,又嫌黯淡,尤其是,要在他那张细薄的唇形上画出丰厚感。稀奇的是,他做起来竟是驾轻就熟的,不消一刻钟,他面对的便是神色恍若梦游的黄菲菲,只是要更消瘦一些,脖颈也粗一些,到底还是有男人气,尤其那两道剑眉,尚有待修整。
所幸他并不急,修眉的手势极慢、极稳,其实这道工序有些多余,因发套上的齐刘海足以掩盖眉宇的瑕疵,然而他还是力求完善,心平气和地削拔。待镜中人已有八九分黄菲菲的模样,才露出满意的表情,把脂粉收拾起来。镜中那张长发飘垂的脸,突出的喉结,底下是一对触目的锁骨及平如荒原的胸膛。刻意修饰的面孔配上未加遮掩的裸体,竟释放出古怪的、触及灵魂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