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大声问它们究竟想说什么的时候,石子清脆的碰撞声又把他拉回了现实。
“好了。”洛泽说,“睁开眼睛吧。”
比琉卡首先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和额头,以为手指会摸到血,但却什么都没有,仿佛洛泽在他脸上涂抹的只是冰冷的空气。
“这样乌有者暂时就找不到你了。”
比琉卡疑惑地问:“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洛泽转头望着血池中的白骨说,“是无名之主把你藏起来了。”
“无名之主就是这具骸骨吗?”
“无名之主是你刚才在幻象中看到的模样。”
“狼?”
洛泽说:“你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什么。”
比琉卡欲言又止。洛泽又说:“相应的,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什么,他们也就看不到什么。据我所知,乌有者虽然能心有灵犀地感受到相同血脉的人,但只是指向某个方向,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是你。”
“那些骑士见过我,他们认识我。”
“从现在开始,他们每次看到的你都不一样。”洛泽问,“你接受了无名之主的幻之血,我们可以让你留在村子里,你要留下来吗?”
比琉卡说:“不。”
“这里不会有人把你带走,无名之主的吐息笼罩下的树林里都是我们一族的领地,你可以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打猎、嬉戏,安心地生活。你不喜欢吗?”
比琉卡的目光转向始终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九骨。
“他呢?”
“他啊。”洛泽若有所思地也看了九骨一眼,“他不行。”
“为什么?”
洛泽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冷漠:“因为他杀死了无名之主,可以说他是我们所有族人的仇敌,没有把他切成肉块喂狼已经是仁慈之举。”
可是你们却给他留了屋子,奉如上宾,和他谈笑风生,丝毫没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
比琉卡想起刚到这里时,纳珐说过九骨是“永泪和刹血的誓者”。
“那又是什么意思?”他问洛泽。
“你让他自己告诉你吧,我不想重复这个故事,再说下去没准会拔刀相向。”洛泽停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说,“现在的我又打不过他。”
他用那支木杖撑着自己站起来往洞外走,经过九骨身旁时说:“你自己带他上来,我先回去了。”
纳珐把整理好的绳索放在九骨脚下,向他恭敬地行礼,然后跟着洛泽离去。
这个巨大的洞窟中只剩两个人和一副骸骨。
曾经他们一起在旅途中奔波时,比琉卡并不觉得九骨沉默寡言。有时露宿野外,他们一起捕鱼、打猎、点起篝火烧烤食物,一边享用晚餐一边聊天。九骨就像一个偶然邂逅又命中注定的朋友,从一开始就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
然而洛泽和纳珐离开后,比琉卡第一次觉得九骨很陌生,比初次相遇时还要陌生得多。
“我应该怎么做?”他诚恳地问。
“你想留下吗?”九骨反问。
“不太想。”
“这里至少不必东躲西藏。”
“这里风很大,昨晚我睡得一点也不安稳。而且……刚才一路走来,我才发现原来我那么害怕高处。”
这次九骨停顿的时间长了一些,再次开口时,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你想知道这副骸骨的故事吗?”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九骨拔出腰上的刀。比琉卡曾经仔细看过这把刀,记得刀身上的每个细节,但是九骨再度把刀放在他的双手上,却引来一阵隐隐的不安。
“你真的杀了那只巨狼吗?”
“是的。”
“巨狼是洛泽和纳珐的祖先,难道他们也是狼?”
“你可以认为他们是狼,也可以认为他们是人。生命不在乎形体,只在乎是否存在。”九骨说,“有一天,我在林间迷失了方向,被一片浓雾挡住去路。雾中有一双发亮的眼睛,那是狼在伏击猎物。我只有一把短刀,虽然不像骑士剑一样锋利,但足够对付野兽。然而那只狼却没有扑向我,反而领路似的走在前面,还不时回头等待。”
他跟了上去,跟着浓雾中那双不时回头凝视的眼睛一直来到悬崖边。
九骨说:“我在悬崖上看到一个村落。”
“是洛泽的村子。”
“不,是个在深渊谷底的村落。”
拨开浓雾从高处往下俯瞰,点点灯火犹如繁星闪烁不定。
“峡谷里还有一个村子?”
比琉卡听从洛泽的忠告不往脚下的深渊看,但抵达平地时也没有发现谷底有村落和灯火。
他意识到九骨说的并不是真正的村子,就像刚才他凝视血池和白骨时恍惚进入另一个时空,看到了过去发生的和不存在的事。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村镇,因此不顾一切爬下悬崖往灯火闪烁的地方而去。”
“我一直爬到谷底,那里确实有个繁华的村子,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奇怪的是他们都看不到我。”
只有人群中的狼,那双金黄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他。
他越往前走,村落的映像越真实。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似乎还在人群中见到了不可能出现的人。有的人已经故去,有的人是模糊的形象,还有的人只存在于他的想象,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这个古怪的村落。
他终于察觉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可却找不到驱散它的方法。
领路的狼仍在等待,成了唯一的目标。他以为尾随而去是自己的选择,殊不知那也是幻象的一部分。
“直到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嗥叫才醒过来。”
那也不是普通的狼嗥,世上没有任何一只野兽能发出如此响彻天地的叫声。九骨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想到嗥叫传入耳中时内心升起的无名恐惧和悲伤。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不见了,村落、灯火、人群和那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只剩下黑暗的洞窟和一只受伤的巨兽。
比琉卡又想回头去看血池中的枯骨,但在转头的那一刻忍住了。是因为九骨望着他的双眼中难得流露出的真情吗?还是他觉得除了故事本身之外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这是那只巨狼的骸骨。”
“刚才我看到它站起来,又有了皮毛。”比琉卡问,“那也是幻象吗?”
“有狼一族的血中藏着万象森罗,见到他们流血的人都会被幻象迷惑。”九骨说,“因此可以说他们是不死一族。只要遇到攸关生死的危险,只要敌人对他们刀剑相向,流出的血就足以令对手陷入无尽幻觉,直至癫狂而死。”
“有狼一族就是洛泽、纳珐和村子里那些人。”
“他们是有狼一族最后的族人。”
“不会再有小孩吗?”比琉卡没在村子里看到孩童,年轻人虽然不少,却缺乏繁荣兴盛的气氛。
“少了先祖的庇佑,生命会渐渐枯竭。”
比琉卡迟疑了一会儿,想问他为什么要杀那头巨兽,可又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敏感尖锐,连洛泽和纳珐对待他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如果九骨杀死了有狼一族的先祖,纳珐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为何会称他为“永泪和刹血的誓者”,洛泽又为什么像挚友般地看待他?
比琉卡心中充满疑问,几乎快忘记自己被带来这里的目的,也差点忘了被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穷追不舍深陷险境的事。
他相信九骨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巨狼死后把它其中的一根肋骨给了我,相应的,我要立誓为它完成心愿。”
“他的心愿……”比琉卡低头看双手捧着的刀,恍然大悟地说,“血泪之一是它的肋骨吗?”
九骨点了点头:“在我遇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只剩九根完好的肋骨了。”
“九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