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年幼的赫路弥斯不敢把自己的梦告诉祭司长哈里布,只是怀疑自己信仰不坚才没能见到真正纯洁无瑕的女神。他更不敢说,身穿红衣的女神比所有他见过的女神像更美,甚至比想象中的女神还要美。
红色有什么不对吗?
他忍不住想,那是血的颜色,是女孩成熟时的血,母亲生产时的血,亦是婴儿出生时的血。血既是生命,生命是万物之源。
他又梦见了女神。
这一次,万物女神的丝衣既不纯白也不鲜红,反而穿着漆黑长袍,静静地伫立在幽深的峡谷中。她的目光中不再有慈爱和温柔,反而如雕像一样冷漠。
——我已经不信你了。
赫路弥斯在梦中对她说,你是虚假的,是人们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制造的谎言。你从来不回应我,你什么都做不到,反而让那些塑造你的人任意撒谎欺瞒。他们不但欺骗别人,还欺骗自己,你却从不惩罚他们。
——如果你真的存在,就不要只出现在梦里。
他说出了清醒时藏在心中的话,可峡谷中的女神丝毫不为所动。
赫路弥斯大胆地向她走去,想伸手触碰她。他发现自己也穿着一身黑袍,似曾相识。那是乌有者,不,是夏路尔的长袍。赫路弥斯的目光从自己被黑色衣袖覆盖的双手转回面前的女神,突然,那张雕像般的脸上掀起一个神秘的微笑。
他仿佛听到说话的声音,但模模糊糊并不真切。
女神的容貌就在他眼前幻化,双眼和鼻头渐渐化作黑洞,裂开的嘴里蜷缩着残余的舌根。
赫路弥斯震惊地后退一步,女神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眼眶中空空如也,鼻子和舌头也不存在。
他赫然成了乌有者的模样。
剧痛。
这是赫路弥斯奋力睁开双眼时首先涌向脑海的感觉。
剧痛像滚烫的火海一样冲刷他的身体,以至于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赫路弥斯忍不住呻吟,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他的嘴。他依稀看到夏路尔跪在身旁,面具遮盖了脸庞,按住他的手却轻轻颤抖。
赫路弥斯示意自己不会发出声音,夏路尔这才把手松开。
他们在哪?为这么周围这么黑。
黑暗让赫路弥斯再次回忆起刚才的恐怖梦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睛、鼻梁、嘴里的舌头,一切都还在。他想坐起来,右手肩膀又是一阵锥心的疼痛。他强忍着没有出声,夏路尔还是听到了,轻柔地让他躺下不要动。
“我怎么了?”赫路弥斯低声问,又想起夏路尔无法开口说话,不能立刻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失望地躺下去。他回忆昏迷前的事,想起自己骑着马奔驰,把生命和未来全交给一匹发狂的畜生,最后还被甩下马背。那些神殿骑士呢?他真的有好多问题想问,无奈身边只有一个既不能看也不能说的乌有者。
这里似乎是一个地洞,周围有泥土和苔藓的气味。
过了好一会儿,赫路弥斯才确认他们应该脱离了神殿骑士的追逐。把他甩下之后,马儿代替他成了被追赶的目标,等骑士们发现马背上没人时已经很难再回头搜寻了。
这一点让他稍感安心。他很想问夏路尔如何摆脱追赶,又如何把他带来这个地洞藏身,可无数个问题萦绕心头,最终他只是问:“你有没有受伤?”
夏路尔摇了摇头。
赫路弥斯松了口气,至少他们之中有一个还能正常活动。他尽量用可以点头摇头作答的问题来问夏路尔。
“我们还在树林里?”
点头。
“神殿骑士离开了吗?”
点头。
“从我摔下来到现在有多久了?半天?一天?两天?”
夏路尔在他说到两天时点了点头。
是吗?他竟然昏过去这么久,难怪又饿又渴,如此虚弱。可是夏路尔根本看不见光,如何来判断一天的时间?对了,他可以听,清晨树林里有早起的鸟叫,夜晚草丛中有虫鸣,不会错。赫路弥斯再次试图坐起来,却还是失败了。除了右手之外,一条小腿也无法动弹,他发现自己在发烧。
“我想喝点水。”他对夏路尔说,“我们不能一直在这里,得尽快去别的地方。”
他知道很难,他们侥幸在一群善于骑射和剑术的骑士追赶下幸存,这点伤比起被抓住送回神殿好多了。赫路弥斯无法向哈里布解释为什么跟着乌有者一起奔逃,夏路尔更无法解释他的谎言和背叛。
女神是慈爱的,但她的使者对叛徒残忍且冷酷。
夏路尔一定会被处死。至于他——赫路弥斯想到自己的下场,他不过是个小小神殿的祭司,处罚他甚至不需要任何神的旨意。不管他最初的动机是什么,他和夏路尔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自由近在眼前,自由也十分凶险难测。
夏路尔离开他片刻,不知从哪里捧来一些水。
没有盛水的容器,他只能用双手捧着,回到赫路弥斯面前时已经只剩少许。
这点滴的水也是甘露,里面有泥土味,却比美酒香甜,比泉水清冽。赫路弥斯贪婪地喝着,意犹未尽地去舔沾在指尖上的水珠。
夏路尔似乎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刻把手缩回去。
“抱歉。”赫路弥斯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失态,羞惭顿时让他满脸发烫。
夏路尔摇了摇头,又再去找水。
附近一定有水源,但赫路弥斯听不到水的声音。在光线微弱的地洞里他和瞎子无异,只能靠听来判断一切,可论听觉,谁又能比得上女神的聆者。
他等了一会儿,这次夏路尔回来得更快,应该已经熟悉了路线,也更小心,手中的水没有漏掉多少。赫路弥斯喝了水后感觉好一些,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他的右手肩膀脱臼,好在没断,但左腿确实摔断了一根骨头,除此之外还浑身是伤,到处是被石头和树枝刮擦的痕迹。
我一辈子也不想再骑马了。
他忍不住心想,然后告诉夏路尔需要长一点的树枝和宽木头,还有能当绳子用的藤蔓,好把断腿固定起来。夏路尔认真听完他的要求,立刻动身去找他要的东西。
“小心一点。”赫路弥斯叮嘱,“有什么动静就先躲起来。”
他相信夏路尔的耳朵,相信他不会错过危险提示,但让一个只有耳朵能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孩子去冒险,他的心中依然忐忑不安。
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给了夏路尔追求自由的念头,是他说想看看神殿之外的世界,也是他,不知不觉间动摇了这个无辜少年对神的虔诚信仰。现在落到这个地步,他还要求对方为他做这做那。
赫路弥斯用肿胀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嘴角还留着泥水的清甜。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反正不会比听话去找木头的夏路尔好多少。愧疚过后,他的内心又升起一股奇异的快感,他和夏路尔都是女神的信徒,既然女神高高在上纤尘不染,那么他们现在满身泥泞污秽不堪,岂不是离她越来越遥远。随后他又想到黑暗教徒信奉的死神,听说克留斯神从远古时代神创之初就流落在暗泽的神痕森林,终日与淤泥枯木为伴。
为了抵挡过度饥饿带来的痛苦,赫路弥斯强迫自己胡思乱想。
他和夏路尔今后打算去哪里?如果神殿骑士不肯放过他们,不惜一切地四处追捕,也许可以加入克留斯教。这样黑暗教徒也会帮助他们抵抗古都神殿,虽然他对神已不抱信任,但听说克留斯的教徒没有神殿,信仰的是万物皆有终焉,因此不过是一群四处游荡的游民罢了。
更何况邪灵克留斯在神痕森林,那比在天上的万物女神好找多了。难怪黑暗教远不如女神教繁盛,一个凡世间找不到的神才能产生无尽想象。赫路弥斯忽又想起砍树的人,伐木者,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要不他和夏路尔去神痕森林,看看是不是真有死神存在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夏路尔回来了,带回几根不算太直的树枝,但没有宽木头。为了折断柔软的藤蔓,他的双手伤痕累累。
赫路弥斯捧住他的手,用衣袖替他擦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