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谢谢你夏路尔。”他真诚地说,“等我能站起来就出发去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这一生都由我来照顾你。你就是我的弟弟,如果今天之前你立誓将信任都交给女神,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完完全全地相信我。”
夏路尔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就从扔掉这个面具开始。”赫路弥斯摘掉他脸上那个光滑的、代表一无所有、全心奉献的乌有者面具。夏路尔本能地抗拒,试图阻止他,但赫路弥斯温柔地替他摘下,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
“婴儿新生不着寸缕,你的新生也不需要这件别人强加给你的面具。夏路尔,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和、最坚强的孩子。我不在意你的容貌,如果你害怕被别人看到,可以先用帽子、围巾遮掩起来,我会想办法让你看起来更好。总之,不是这个面具。”
夏路尔被他捧着脸,不由自主地迎向他的目光。
无论看多少次,赫路弥斯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无法被普通人接受的脸。
不过这不重要了。
今天是无神之日,明天、后天,永远亦是如此。
第58章 沉默的旅伴
从那一天开始,塞洛斯越发沉默。
他本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对大多数人和事没什么热忱关切之心,既不好奇又缺乏爱好,只是个完美的执行者。因为猜不透他真正的身份,以及多龙城主放任的态度,人们对他总是敬而远之。
塞洛斯从未得到任何人的谢意,更不会有人为他受伤、流血。有鸟一族的感谢实在令人费解。这是领主交给他的任务,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把珠岛送去石碑岛,所有保护、照顾,都是为了完成任务而非出于本心的善意。
难道那只小鸟以为他是想给他自由吗?
怪不得他们会灭绝,愚蠢的种族,这么美又这么容易轻信他人,还能有一个存活下来已经是神的奇迹了。不过,塞洛斯也因此相信珠岛没有逃走的念头,似乎只要不在笼子里对他来说就是无忧无虑的自由。
这样也好,省却了很多麻烦。
塞洛斯在沿途的小镇找到染布店,买了黑色染料替珠岛掩盖那头太过灿烂的金发。他知道这些染料用在头发上并不持久,但至少能在几天内避免别有用心的视线。塞洛斯不想再听到土匪们一边挥舞斧子一边大喊“我要那个女人”这种话,好像他想要就能得到似的。
珠岛颈边的伤已经痊愈。塞洛斯发现有鸟一族也有易于生存的优点,或许是血之音的缘故,他们血凝固得很快,伤口也更容易愈合。
他由此想到传说中的古代君王和贵族豢养鸟族,割血取乐的故事,要让血一直流淌,不知道得多大的伤口才能办到。
塞洛斯的脑海中第一次冒出“残忍”这个词。
说实话,当初他眼睁睁看着风语森林的山贼与神殿骑士交战,看到有人双手被斩断、头颅被砍飞,心中也犹如死水一样无波。最后他一箭射穿乌有者的头颅时也没有丝毫感到夺取他人生命的残忍。
血之音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变得如此怪异,开始有了同情别人的心思。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转黑,旅店窗外灰蒙蒙的,没过多久就开始狂风大作下起暴雨。塞洛斯随手关上窗户,看到远处天际一道利剑般的闪电劈过,随之而来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他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珠岛,鸟族却对这样的惊雷毫无惧意。
他是远古种族,在没有城邦的古代,他们早已习惯了天地间的一切自然现象。塞洛斯觉得很合理,但很快又惊觉自己对珠岛的一切太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反应似乎都能让人产生无尽联想。这绝不是好现象。
背上一阵恼人的疼痛,是被土匪射伤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塞洛斯心想,要是自己也有鸟族一样的恢复能力就好了。
不。他驱散头脑中所有和珠岛有关的思绪,转身去椅子上坐着睡觉。
他们同住一个房间。店主也热情地认为塞洛斯和“美丽的夫人”应该共享一张舒适大床来度过旅途中的风雨之夜。他没有否认,如果要两个房间会让人忍不住猜测他们的关系,这种时候最好只给对方一个答案。
塞洛斯抱着剑靠窗入睡,没多久背上一沉,睁开眼发现是珠岛把毯子盖在他身上。
“我不需要。”他冷漠地还给他,满心烦躁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快去睡觉,明天一早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珠岛没有因为他的抗拒而失落,只是听话地抱着毯子睡去。
塞洛斯却始终睡不着,因为闪电,因为雷声,因为一夜没有停歇的暴雨和狂风。总之,他觉得自己像个走错了方向的棋子,不知道该如何扳回胜局。
第二天天亮时,暴雨减弱了,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塞洛斯不愿耽搁,让珠岛穿上斗篷拉起兜帽,遮挡迎面飘来的冰冷雨丝,自己则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冒雨上路。
他一言不发,马不停蹄只顾赶路,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休息过片刻,直到黄昏时分下马,珠岛面色苍白一脸倦容。
塞洛斯把食物和水分给他,今晚他们得在野外露宿。如果可以,塞洛斯甚至想连夜骑马奔驰,早一天把人送到石碑岛,就能早一天摆脱心中的不安和烦闷。可珠岛疲惫不堪的模样又让他犹豫,公爵让他护送有鸟一族,这个命令中自然也包括保证珠岛的安全,把护送对象累死无疑不能算是“难以预料的意外”。
休息时,塞洛斯与珠岛保持着十分微妙的距离,为了防止珠岛再次故意让自己受伤流血,他不得不格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可越关注,塞洛斯的心情就越动荡。离开多龙城之前,他只把珠岛当做物品,是弗雷奥公爵心爱的珍宠。然而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他渐渐了解鸟族。原来他不是鸟,他也和平常人一样吃东西,他会饿、会冷、会疲惫,也会害怕、会高兴,会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感谢别人。他美丽耀眼、温和善良,和这个残酷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些塞洛斯从不会去思考的事犹如旋律一般在脑中回荡,化成一片宝石般鲜红的血海汹涌而来。有鸟一族的血是神之血。塞洛斯把手伸向自己的后背,虽然摸不到伤口,但也能扯动四周的肌肉造成疼痛。剧痛令他骤然安心。
还有几天的路程就可以搭船前往石碑岛,多龙城主派遣的仆从和护卫会比他们更早抵达。那位公爵的远房表亲卡恩爵士应该也已经收到了要求他去多龙的信,到时候石碑岛就是个安全的孤岛监狱,不再有人能任意进出,任务也就完成了。
第二天清晨,塞洛斯被一阵轻微的震动惊醒,知道那是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他倒不怕是匪徒,山贼流寇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骑马在大路上奔驰,可是商旅又不会如此着急赶路。马蹄声整齐规律,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好马。塞洛斯把珠岛拉起来,发现他早已醒了,脸上流露着古怪的神色。
塞洛斯无暇去猜测他的心思,骑马的人已经出现在路的尽头。
一队黑衣骑士,骑着黑色骏马来到他们面前。
是古都神殿的人,其中还有戴着面具的乌有者。
要不是亲手射出的箭洞穿过一个乌有者的头颅,塞洛斯会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那身漆黑的长袍和惨白一片的面具遮盖了所有的特征,让每一个乌有者看起来都别无二致。
塞洛斯把珠岛掩在身后,只希望这个至今不明白自己是个麻烦的鸟族不要发出引人生疑的动静。骑士队飞奔而过,塞洛斯还来不及放松就已看到对方的速度慢慢放缓,队伍末尾的骑士已经调转马头向他走来。
塞洛斯右手握住剑柄,随时都能拔剑。
六个人,比上次在风语森林中的那支队伍少了几个。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十个神殿骑士遭遇偷袭死了一个,剩下的把五十来个山贼杀得落荒而逃。这些人是真正的凶器,而非为了高唱圣歌聚在一起的仪仗队。
他们要去哪里,又为什么停下。
神殿骑士止步的一瞬间,塞洛斯已经不再思考这些问题,心中所想的只有如何把他们杀光,以及先杀哪一个对自己更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