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城中的一场大火,像是一路燎上了星临的脊骨,他一头扎进黑濛濛的夜幕中,所有的惶急与追悔都如锥刺股,推着他不断向前。
他再见没来得及说,现在更是一刻也不敢停。
第125章 穷途
四个月的缺席,星临感觉自己并不是苏醒了过来,而是更像陷入了深重的梦魇之中。
他出了寻沧旧都一路向西,沿途所见皆非人间。
硝烟留下了焦黑痕迹遍地,崩塌一半的灰石城墙上,有风扬起崭新旗帜,上面的各种图样粗糙而新奇,都是星临从未见过的新势力图腾。
和平的时代徒留尾声。
食人法则的暴露,如同将血涂地狱拉回到这片大地之上,目之所及全是毁灭的痕迹。强大与弱小不再固定不变,食欲操控下,烈虹衍生出的力量完全是流动的,要在这乱世之中寻得一席之地,满足一颗以往从不显露的野心,吞噬虹使是一条最诱人的捷径。毕竟,像云灼那样生杀予夺的力量,谁又不想一夕之间便拥有呢?
烈虹疫病平静了不过六年。在那之后建成的社会秩序尚且不稳,如今在人性的暴虐下更是溃不成军。
各大势力因围猎者的出现而由内开始溃烂,谁都不能保证谁能永远不被食人法则引诱。
皓月孤悬,照得大地阴惨惨的一片死白,新的生存法则已经出现,新的统治秩序开始被孕育,贪念驱策历史的车轮势如破竹,一往无前,扬起滚滚飞尘,扑得一群被称作“虹使”的人看不清方向——
乱世风云动荡,摆在这群人面前的,全部是死路。
随着围猎者的日渐壮大,没有任何一位虹使能够独善其身。身负他人窥伺之物,虹使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围猎者足够强大之时终成他人食材,要么与围猎者沦为一列,吞食同类不断强大以确保自身安危。
然而,日沉阁却踏上了第三条路。
暮水群岛的主岛周遭。
无数船只散落在海面,波动的海水中有浓重深色在晕开,越靠近岸边,那颜色越是浓重到不详。
岛上多对一的包围圈数之不清,散落在岛屿上的山林低谷或浅水深潭中。
围猎者分工明确、熟练有序地对包围圈中心的虹使攻击,人类在面对强于自身太多的庞然大物时,常常会显现出可怕的集体智慧,围猎者已经猎过很多次虹使,所有要领都已熟记于心,每一个动作的目的都是要面前的虹使毙命。如同一场残局,黑子将要白子剿杀殆尽。
这里不是一个人的以死相抵,而是一场战争,是一群人的毅然赴死。
暮水群岛上的决战讯息不胫而走,同时也为所有虹使指出另一条路,对既定命运的察觉,使他们从这山河的各处启程,不约而同地来赴这最后一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性命还这天地一片干净。越是迟疑,围猎者群体越膨胀,所以他们马不停蹄地来赴一场盛大的死亡。
晦暗云幕后透出一线天光,熹微的光芒降临整座岛屿,也落脚在山巅的一抹刀光之上。
一双漆深眼眸敛住寒光,云灼抬手接住旋回的扇刃。
扇刃钝得弧线曲折,上面有鲜血顺着扇骨滑落,洇得他的衣袖愈发沉重。
千人千面汇成杂色汪洋,有人性巨浪在云灼周身疯狂地翻涌着,这些人碾碎底限交换而来的筹码,也都压在这一战上,越是进攻越是彪悍,生死悬于一线,人人都是喋血赌徒,无数道视线浸透了赤红的狂热,意欲将人群中心的一道白色身影穿刺个彻底。
谁都在赌,你死我活已成定局。
云灼压住喉头翻涌的铁锈味,滚烫的血像是一路引燃了眼底的幽深,他一双眼亮得震慑人心。
扇刃再出时凌然劈风,携着电光,甩出血珠,在围猎者中收割头颅,一去不返。
不断向前,一具无头尸体砸在他脚边,他顺手抽走尸体的长剑,时隔六年终再用起云归剑术。
多年之后,后人再将这段历史翻阅,仍能从字里行间嗅到那浮动的血腥气,可也读不出那慷慨赴死时,万分之一的动人心魄。
烈虹疫病于暮水群岛而起,它引起的祸端最终也在此地终结。那些被定格在故事中的英雄们永远年轻永远鲜亮,他们没能留下遗体,最后一击永远留给了自己,或千刀万剐粉碎成血雾,或重击之下扬灰挫骨,对自己残忍至极也绝不让围猎者得逞一丝血肉,只是借后人一笔墨迹,铭记生命最后的一声声回响。
而这时的星临,只身踏入这段荡气回肠的传说中,踏入众位虹使的生命尽头。
他登岛时风尘仆仆,一脚踩进血水中,脏污液体飞溅,打湿他的衣摆。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仓促了。如同有无数支烧红的箭矢在背后抵着他的心脏,他要是慢上半步,只有被万箭穿心的下场。
他第一次将杀人机器的本性外现得格外张狂,穿梭在战场中,如一只仓皇寻觅的恶鹰。
机器不愿懂得人类构建出的精神意义。
星临不愿云灼与天冬被封存进那些缥缈的传奇篇章中,越传奇越发虚无,越不可触及。他要切实的,要摸得到的,他要留他们在身边,像以往一样,会说会笑,伸手就可以碰到。
刀光剑影里,看不清他人面目,几步开外,一位虹使自爆时发出巨大声响,一大片血雾喷薄而出,沾了星临一身。
这一瞬间,像是有新亡的神经末梢顺着血液钻进皮肤表层,又渗入冷硬的机械骨骼,燃起一大片蚀骨锥心的焦灼情绪。
星临切断面前人的喉咙,抬手擦去糊住眼睛的鲜血,遥遥地看见了高耸山巅上,一小片阴郁的雷云正在闪烁不停。
纵目望去,人山人海,他与云灼之间隔着那样广阔的山石草木,一条痴迷狂热的长河横彻他们之间,好遥远。
星临一路向前,去登那座山。
混乱的山道上,一个摇头晃脑的男子脱离人堆,颠颠地跑进山林深处。
星临捕捉到了那人的异状,他第一反应是围猎者贪婪无度,食用人类大脑导致朊病毒入脑,所以才这一副痴傻模样。
下一刻,他马上反应过来,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他紧紧跟上那男子的脚步。
渐渐进入茂密山林,如男子一般状似疯癫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穿过林叶,偶尔被荆棘绊倒,仍爬起来,脸上是朝圣一般的神情,毫不在意身边混迹着一位煞神,都跌跌撞撞地向同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眼前蓦地开阔起来。
朝圣人群的尽头是一处很大的深潭。
花树绿叶将深潭围绕出一圈郁郁葱葱的滚边,上百个围猎者就沿着这条幽绿的圆环,踩着神游的步子,一圈,一圈,不断轮回着,肩膀擦着肩膀,覆盖他人的影子,一张张脸梦呓、啜泣、似悲似喜,却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语,他们在潭边徘徊围绕着,脚步不知停息,疲惫也来得迅速,脚一软便一头栽进那浮萍底下去。
深潭微微荡起波纹,水面绿得沁人心脾,浮尸与浮萍一样,静谧地在水面上茂盛着。
潭水中央许是被尸体填满,泡发的白肉堆成山体,探出水面,高耸地成就一座惨白的尸山。
那尸山的至高处坐着一个人,银发皎然,半垂着头,阖着眼睛,眉心流转着一尾银白光辉,古树林叶筛落的天光碎在她的长发上,映出如梦似幻的光晕。
围猎者簇拥着深潭不停围转,像是臣服于这噩梦国度中的王女。
星临一刻也没犹豫,他冲破那一片低声嗡嗡的梦呓,踩着那滑腻的肉体,握上她瘦骨棱棱的腕际。
大概他也是在做噩梦吧。星临想着。
天冬简直能硌痛他的掌心,嶙峋病骨上挂一张苍白美人皮,睁眼看他时,她眼睫也如雪,瞳孔颤动着,更像是噩梦未醒。
她大概是想叫一声他的名字,却没能发出声音。
直至她被星临背起带走,成片的梦呓顿时消散,围猎者如梦初醒,星临风驰电掣般穿回山道,在那崎岖的路途上继续追赶,这时,天冬才勉强蓄起几分力气,“你放下我吧,背着我……你来不及的。”
天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沾着高热的血气,星临咬着牙一步不停,恨自己将她衰竭的生命嗅得这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