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嘭!”少女五指猛地张开,“——全都被人看见了!”
“都是他的错!云归人全死了!他还把人肉给他哥吃,叶述安真真是坏透了!”少女呸了一声,“我要是他,我早就没脸活下去了!”
老者道:“他不确实没活下去吗?”
“是嘞,他把陆城主埋进花田里,就在坟前自己抹脖子了,”少女很是遗憾似的,“先生,你说这死得是不是也太容易了,像他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后再鞭尸才能解恨!”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语言间的残忍却让老者眉头一跳,深感不适,“罢了罢了,人都已经死了,你年纪轻轻——”
少女激动道:“可是先生!他死都死不利索!有几个人折回去把他的尸体吃了,这不就是那群人——围猎者的起源吗?”
四月前的蓝茄花宴上,砾城的陆叶两城主双双暴死,叶述安自刎于碑前,陆愈希深埋于地底,而在风波平息之后,有几人偷摸着返回了那座岛,不仅仅利用叶述安的尸体在自己身上验证了齐老青的规律,更是剥夺了陆愈希入土为安的平静。而这两人的烈虹能力皆优质而强大,那几人一夜之间成为人群中不可忤逆的强者。
秘密蔓延得极为迅速,渐渐地,市井之间对齐老青的规律简略称作“食人法则”,而被消化的陆叶二人,却是食人法则第一例传播于世的成功实践。
自那以后,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人群中在静悄悄地蔓延另外一种瘟疫,它由烈虹疫病而生,却远比烈虹阴险高级,刁钻地植根人的心底,攻击那根叫做人性的底线,刺激一种名为贪婪的病状疯狂扩散。
叶述安的一场记忆幻境,暴露成为强者的玄机,看得一些人突然开始退化了,他们像从前那场大饥荒时馋食物一样馋力量。
“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住他们了。”老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花白的胡须飘起又落下。
这处渔镇地处偏远,傍晚还有舒适的海风,外界的精神瘟疫还没能传染到这里,只是消息带来的恐慌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女孩颇不服气,“这可不一定,那可是吃人啊,这么可怕的事,肯定是会有人站出来阻止他们的!”
“那你说说,谁站出来阻止?”老者道。
“谁都会阻止。就算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也会有勇敢的人站出来,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凡是心怀正义的人都不会任它发生。”少女道。
“普通人有阻止之心,可他们用什么来阻止?围猎者一人可屠戮一座镇子,绝对悬殊的强弱之差。空有一腔正义与勇气,结果别人捶你脑袋就像捶烂一个大西瓜。”老者道,“何况还有人愚昧,以为吞食虹使一事与自己无关,管好自己的性命便高高挂起,更有能看清形势的人,自认弱小而不再发声,瑟缩着任由悲剧不断上演。”
“简而言之,普通百姓里,勇者势单力薄,愚昧者高高挂起,清醒者明哲保身,更不必提还有贪婪者渴慕力量而加入围猎者。”
“普通人在悖论中只能怯懦地旁观,围猎者猎的是比寻常百姓强太多倍的虹使,那是强者之间的你死我活。而且若是为了与围猎者抗衡,只有使自己也成为强者,而吞食他人血肉,即是与之沦为同类,又有何立场指摘围猎者的所作所为?”
“食人法则,就是要足够卑劣。要敢于跨越人性底线,去同类残杀相食,才能取代强大如斯的虹使,成为书写历史的胜者,胜者必然自诩正义。”
“由此,无耻即为正义,如此发展下去,这世间终有一日为卑劣者所主宰。”
少女微微皱起眉来,仍是不赞同,“那足够强的虹使呢?比如日沉阁里的那几位,他们够厉害,可以与围猎者抗衡了吧。”
“他们确实厉害,”老者点点头,“可他们人实在是太少了。日沉阁那几位,现在可是最名贵的猎物。那群围猎者也自觉没脸,所以得找个由头才能声势浩大地去围猎那几位。”
好在日沉阁里的现存虹使都有能让人大做文章的出身,肮脏娼妓,蓝血怪物,腐朽故国的前朝公主,杀伐满身的医谷遗孤。
要往这样几个人身上妄加罪责,实在再容易不过。
他们都知道日沉阁背后早已空无一物,云归谷早已覆灭,砾城二位城主于第六年蓝茄花宴丧命,云灼背后孤立无援,所以正义的讨伐更是声势震天,日沉阁更是穷凶极恶,更是其罪当诛,誓师大会上纷纷攥紧拳头,飙飞的声调让人头昏脑涨,在群情激愤里心醉,终是说服了自己,这不是在为了胃口而吞食同类,而是大行正义之事。
他们扯起旗帜,进入寻沧旧都,源源不断地前仆后继,使日沉阁成为一座最小的围城。
“可今早吴阿伯讲的是,都在传云阁主和天冬公主已经不在日沉阁了呀,他们不是十多日前就离开寻沧旧都了吗?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少女挠挠脑袋。
老者叹了一口气,“他们去了暮水群岛。”
少女奇道:“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老者笑笑,“我就是知道。”
少女道:“可那暮水群岛……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围猎者就突然聚集到那了,跟土匪老窝似的,人多像是蚂蚁沾在一块小麦芽糖上,就算他们两人有通天本事……”
老者从那巨石上站起了身,走出了树影隐蔽,“有时候人无法选择自己怎么活,但可以选择自己怎么死。”
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紧了紧背上的佩剑,又拍了拍少女的头顶,“天色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小姑娘你也早点回家吧。”
“先生才在这镇上呆了三日,怎地这么快就要走了?那些故事我还没听够!”少女道。
老者已经走远了,他向后摆摆手,“我去助故人一臂之力,实在不甘心,平白将这世间拱手让给一群卑劣之徒。”
然而少女仍是不舍一般,忙不迭追上老者的脚步,抓住老者的粗布衣袖。
“不想先生走!”
老者有些无奈,蹲身下来,正待好好劝上一劝。
突然,耳畔风声骤起,随即一阵剧痛切进他的脖颈。
他惊愕地看着少女的笑容里隐隐透出一股子嗜血的快乐,“我不想先生走。”她说道,抬手又是一道无形风刃送进老者的胸膛。
老者力不可支地猝然倒在地上,这里人声稀落,少女拽起老者的脚腕,拖行到巨石之后。
她拍拍手上的灰尘,在老者身旁坐了下来,她看着那濒死的苍老面孔,泰然自若地开口,“方才还有一类人被您遗漏了,现下的情形,处境最惨的,是那些不够强大的虹使,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旁观,也不能像云公子他们一样能拼死一搏。既然都要力量了,蚊子再小也是肉,我怎么办呢?”
“所以我不想坐以待毙,轻易成为他人盘中餐,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先发制人。”
少女看着老者逐渐扩散的瞳孔,轻轻地挑了一下眉,“还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其实你连自己怎么死都选择不了,闻先生。”
第124章 炽焰
“他们两个,恐怕最后连自己怎样死都选择不了。”
星临一字一顿,将音咬得木然又沉重,流萤将这四月以来的发展尽数告知于他,一阵火燎般的惶急几乎让他内里的冰冷底色也燃烧起来。
他死死盯着流萤,眼也不眨,“云灼他设这一场迷局,引诱大量围猎者聚集到暮水群岛,你们知道,这和去送死没有任何区别吗?”
流萤把什么都说了,很是轻松释然,面对星临的质问,也只是觉得,相比于从前那种永远游刃有余的完美精巧,此刻星临着急慌忙的模样要可爱太多,她只是弯着唇角,目光懒懒地在星临面上爬,余出一阵软绵绵的沉默。
星临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陡然冷静了下来。
他们知道。他们当然知道。
甚至这就是云灼真正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