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云灼更痛恨烈虹的存在,他以自己为饵,设一场密不透风的迷局,引得围猎者尽数入局,要的是赶在这股新兴势力壮大到不可抗衡之前,将危机消灭殆尽。
他们不知道星临还是否会醒来,流萤留下也有这个缘由。而在流萤的阐述里,对一切的布局只一语带过,星临不知道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云灼是如何推演与博弈的,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四个月里,他完全缺席,最后只一个结果摆在他面前——
云灼与天冬在十五日前已动身前往暮水群岛。
他们要重踏那片六年前的灾祸之地,准时自投罗网,去赴一场同归于尽的决战。
“你醒了,说不定他们就不是去送死了。”流萤道。
“十五日,”星临一边估算着寻沧旧都与暮水群岛之间的路途,一边起身,第一次由衷地感激这个世界的车马慢,“还来得及,跟我走,现在就走,一起暮水群岛找他们。”
而流萤只是坐在桌前看着星临,不为所动。
星临已经走到门边,察觉到流萤还在原地,便犹疑地停住脚步,半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你只能一个人去暮水群岛。”流萤将铜镜轻轻合上。
星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流萤:“因为他们必须留在这里。”
有风自来,裹挟着一股子焦臭与腥气,将星临身旁的房门推开一条窄缝,楼阁外的庭院中,石墙外的长街里,挤满了人,辐射元素在一具具躯体内连成漫无边际的一片澄黄颜色,晃得星临眼睛刺痛。
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势力,原本也该有自己的爱恨取舍,可此刻一个个身影站在一起,几乎融在一起,融成围猎的群体,星临只觉他们面目模糊。
那一颗颗仰起头颅静默无声,或站或坐、密密麻麻地簇拥着日沉阁,直直盯着这条突然出现的狭窄缝隙,无数道视线像是顺着这道门缝来回噬舔,舔得涎水直流。
星临突然就明白流萤那些疲惫的异状是为什么了。
他见过云灼与扶木过度使用烈虹能力的样子。那渗血的齿缝与煞白的面色,像是有来自肺腑的剧痛逼得鲜血疯狂上涌。如果围猎者利用这一点,这便几乎成就了一种必胜的战术,只要逼得虹使不断过度使用烈虹能力,说不定甚至都可以等他们自己衰竭至死。
楼阁外一张张各异的脸孔上,有统一的耐心,那是一种老练的猎人特有的神情,像是正在幽深森林中捕猎一头珍贵麋鹿,耐心到显出一种圣洁的神往。
他们想耗死流萤。
刚刚想到这里,一阵热浪毫无征兆地向星临的背后袭来,带着完全不讲道理的蛮横,一下子将星临推出了房门,他后背瞬间就炸起一大片灼痛。
房门外便是木制走廊,几丝赤红火线从星临背后窜出,先一步缠上了栏杆,木头发出噼啪的惊叫声,转瞬间就被烧灼搅碎成了焦黑粉末,飘散在风中。
眼前变得畅通无阻,星临被那阵热浪一下子推出十几步远,随即一脚踩空,失重感席卷而来。
他反应极快地在空中扭转躯体,下落过程中在飞檐琉璃瓦上几处借力,轻巧地落在了地面上——
——正正落进围猎者群中,鞋底触感柔软,焦黑灰烬在地面上铺了很厚一层,几段人骨落在其中。几乎是在星临落地的同时,人群以他为圆心哗地扩出一大片空地。
无数道警惕目光落在星临身上,一张张脸孔就在不远处,后背的灼伤很快修复完毕,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凉飕飕的轻风触感。
他伸手到背后摸了摸,摸到一手自己的皮肉。
流萤一把火烧破了他衣服后背的布料。
星临也没料到,自己时隔四个月之后的首次亮相竟然可以这么火辣。他穿着露背装和最近的一个围猎者面面相觑。
眼前黑影一晃,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星临在原地拿着一件纯黑外袍正往袖子里面伸胳膊,脚下倒着方才那个和他对视的围猎者。
众人皆是心中咯噔一下,纷纷刀剑出鞘,准备进攻。
无数道目光防备警惕甚重,重重压在身上,星临却旁若无人地冲楼上大喊,“流萤!和我一起走!”
好在星临半点不觉难堪,但流萤竟然也还好意思在楼上倚着栏杆笑,她不答话,只抬手向着星临掷下一枚黑影。
星临抬手一接,一只小巧的黑木盒子躺进他的掌心,里面是四枚漆黑与银白配色的飞镖,他的流星镖。
流萤的声音由上传来,“拿好赶紧走!”
“流萤!”星临听到耳畔鼓噪而来的攻势,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光辉伴着刀光剑影转瞬即至。
流萤看他还在楼阁前逗留,不禁怒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这一行若是耽搁了,搞砸了,可别怪我恨你。”
星临仰头看着流萤,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映照得她一袭红衣更是浓艳如烈火。
“你不是混蛋到无所不能吗?快去把天冬和云灼追回来。”
除却初到寻沧旧都的那次缉凶,星临几乎没认真看过流萤,他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几丝心念,也很少在流萤身上停留,这位红衣女子大多时候都只是他对某个特定人类的爱屋及乌。
他不知道她是何时与天冬走得那样近,也不知道她失去至亲之人时是如何痛苦,她是否还对他初见时的出言不逊而耿耿于怀,婆婆因他而死,她又究竟有几分怪他。
她的爱恨,她的痛苦,全都模糊在星临视野之外。
然而此刻楼上楼下,相隔得这样远,中间刀光剑影眩目,星临却也看得清她眉心鲜红花钿欲燃,甚至连那细微的燕翅弧度都格外清晰,他看得清她一双含媚眼底的凛冽决然,此刻她比他清醒。
星临终是转过了身,目之所及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四枚流星镖在指间飞旋。
这残酷荒唐的一路,要星临一人去赶。
日暮时分,寻沧旧都的日沉阁火光映照,烧红了半边天幕,秾艳晚霞不要命地泼洒,血肉横飞里哀嚎漫耳,星临裂过伤过,又重新拼凑重新平整,流萤于日沉阁之上,极尽赤红烈焰为他开辟一条血路,楼阁遥遥落在身后,仍有不间断的红光护着星临不断向前。
突围至一半,夕阳已经沉落,夜幕里的冲天火光绚丽异常。
渐渐地,不再有人阻拦星临的去路,一切的围猎者都飞速向着日沉阁处紧紧聚拢,这样粲然艳丽的夜空,昭示着日沉阁里那位鏖战多日的虹使终成强弩之末,一条性命将要燃到尽头。
人群食欲膨胀,星临在其中逆流而上,闪身躲避的同时一路狂奔。
流萤立于日沉阁的阁顶,热气扬起她的衣角,背后一轮皎洁被染成血月,她居高临下地扫过一个个前仆后继的身影,右手下指时带着几分愤然——
自她脚踩的那片琉璃瓦开始,亮到刺眼的一点倏然爆发出千丝万缕的火线,沿着楼阁顺畅攀下,那火线极细极密,颜色已不是火焰的赤红,反而殷红如血,一整座楼阁如同被血色暴雨浇淋。
暴雨落地,便飞速蔓延,丝丝缕缕游走于围猎者的所站之处,生出繁复的花纹来,顺着脚底往人身上攀,攀得像把人体内部的血管经络都生生挑了出来,血淋淋的一张网,缚出一位位新鲜亡者。
疼痛凝于线上,殷红的光亮越发盛大磅礴。
日沉阁的构造承着血线的高温,面对这一地狼藉的人祸,一寸寸燃烧,一寸寸摧崩。
屋檐上那道红色身影随楼阁一同,被殷红火焰吞没殆尽。
流萤根本就是抱有与云灼天冬同样的目的,只是一直在等星临醒来,让她好好肆无忌惮一场。
最后连自己的一点残渣也不肯给围猎者留下。
寻沧旧都一夜血月。
日沉阁燃起熊熊烈火,琉璃瓦亮得惊心动魄,百年华美楼阁,轰然倒塌,落地时一声沉重的死亡宣告,响彻整座都城。
星临在城门前猛然停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日沉阁众人承诺给他的归处,在身后摧崩坍塌,落得满地琉璃碎片与血肉混掺,断壁残垣里迸飞的火星,如同暗夜中扑飞的万千萤火。